03.阿胶肉 3

眼看着日子进了腊月里，各家各户的活计也都逐渐停止了。大雪下了两场，再过两天就要到腊月初八，桃三一娘一每天都熬制两大锅腊八粥售客。

这天我伺候爹一娘一吃过午饭，收拾完家事后闲来无聊，便又习惯一性一地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一娘一正在后院里炙猪皮，是将已经制干的肉皮扫上酱油、麻油、椒末等然后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边看着，那猪皮“滋滋”正冒着肥油，香气扑鼻。我晓得这都是桃三一娘一为腊八粥专门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腊八粥吃味道尤其咸鲜。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这股从不嫌麻烦的劲儿，另外还有一种灌馅蛋也是，将鸭蛋放入滚水略焯，约莫里面蛋白刚刚凝结，就拿出凿小孔倒出蛋黄，然后再灌入各种馅，或是切碎的红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笋；重新上锅蒸熟，剥壳装小盘，客人买一碗腊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馅蛋。

“三一娘一，”我问道：“为什么腊月八日要熬腊八粥？”

“因为我们要记住一定要辛勤劳动啊。”桃三一娘一笑着道：“从前有一对好吃懒做的小两口，他们爹一娘一去世的时候，留给他们八囤子粮仓存粮，可他们却因此就不肯再去种粮食了，总觉得自己家粮食多得吃不完。后来过了个三年两载吧，八囤子粮仓的粮食终于被他们吃光了，他们饿了好多天，恰巧是腊月初八，小两口饥寒一交一 迫，只好再到八个囤子里仔细清扫了一遍，居然扫出来不少五谷杂粮，于是他们煮了最后一锅粥吃了，并且痛定思痛发誓，来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种地。于是从此以后啊，小两口省吃俭用，辛勤劳动，又过了三年两载，他们慢慢地富足起来了，八个大囤子粮仓也再被填满。于是他们为了教育后人，每年到了腊月初八，他们都会熬制掺杂五谷杂粮的腊八粥给子孙后代吃，这个传统也很快就传开了，变成我们现在都要吃腊八粥的一习一 俗。”

“哎哟！三一娘一在这说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声音冷不丁的传来，把我吓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头看不见你，我就这么闯进来了。”薛婆子这么说道，我转脸看她，却更惊讶看见她这次来，身边居然带着那个大个子男人。

桃三一娘一赶紧站起身打一手势让何二过来继续炙这些猪皮，一边说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请里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摆手，又向桃三一娘一介绍道：“这是我干儿子，从徽州来，姓陈，也是生意行里走营生的人。因隆冬腊月里不好走远路，就留在一江一 都了，今日心情不舒一爽，找我出来喝酒，我就把他带到你这来了。”

“噢，请坐请坐。”桃三一娘一招呼他二人到屋里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几分凝重的样子，便不敢作声了，东摸一摸墙西蹭蹭脚，也挨进屋去，反正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

桃三一娘一给他们上了茶，双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还是沉着脸，也不说话。

薛婆子解围小声道：“三一娘一别怪他，他这些年忙于出来走生意，虽挣下万贯家财，不曾想他家里那媳妇却没福气消受，一个多月前暴病死了，家里寄信过来昨日刚收到，他心急如焚却也没办法立刻就回去……”说到这，又竟然眼睛一红，流下两行眼泪来：“那是个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庄又贤惠，入门才五年，未生个一儿半女，就……”

“婆婆，您老别这样，您越伤心，不是怄得陈哥儿更伤心么。”桃三一娘一连忙劝了。

“哎，是、是。”薛婆子赶紧擦干净眼泪。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一娘一露出一个真诚感谢的笑意，但还是没有说话。

而桃三一娘一也只是淡淡报以一笑，这时李二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一小碟炙猪皮和腌冬芥菜、两个灌馅蛋。

“还没问你们吃了饭没，先用点粥暖暖身一子啊。”桃三一娘一招呼他们，我看见只要桃三一娘一背过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会瞄过去她身一子上下扫动，但桃三一娘一只要一转过脸来，那男人的眼睛又会迅速老实地黯淡下来，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即使不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接着那薛婆子就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竹叶青，拉着桃三一娘一陪坐下来，与她这干儿子一齐对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来好酒量，干了几杯下去，还觉得这酒劲道不够，而桃三一娘一喝了几杯，脸色却微微显出酡一红起来。

很快喝完一壶，那男人说还是喝梨花白的好，于是又上来一壶梨花白。

三人吃着小菜闲聊着家常，又几杯下去了。

“唉，话说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体会到。想我那老头，也死十年了。我守寡这么久，养活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哟……”薛婆子又习惯一性一地啧几下嘴皮。

那男人点点头，目光瞟向桃三一娘一，只见她也是一口饮尽了自己杯中酒，微叹一口气，却没说什么。

那男人便开腔道：“恕我冒昧，听闻三娘子独身一人到了此处开店做生意，想来也是许多辛酸劳苦吧？”

桃三一娘一摇摇头：“还好吧，其实现在日子过得也是安心的，一江一 都这里安静太平。”

男人呵呵一笑，举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酒下肚，看桃三一娘一的目光也逐渐不加掩饰起来，我在一旁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现在店里没别的客人，只有他们几个人喝来喝去的要到几时，我自己觉得实在无趣，而且天气冷，还是索一性一回家去算了。

直至这夜晚上，天气无比一陰一沉，风止歇了，雪也没有下，我和爹一娘一都早早上床 去睡下。我却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外不知是什么，照得蒙蒙一层亮，难道是月光？

我怎么也睡不着。

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厕。

隔着我家的矮墙，欢香馆门口一双红灯笼悬在那里，纹丝儿不动。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眼睁睁看见白天里那个薛婆子的干儿子，在我家墙外鬼鬼祟祟地跑过去。

我一揉一了一揉一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里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确确看清了，正是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从我家门前过，径直朝欢香馆走去。

我虽然年纪小，不过也能隐隐约约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但我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要替桃三一娘一担心，还是要为这男人害怕好……来不及多想，我也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积雪踩着居然软一绵绵的，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看见侧门那里，薛婆子一人站在暗处，看见大个子，才走出来两步，她仿佛是从那门里出来的，我愈加疑惑，怎么薛婆子这个时候还会在欢香馆？

看他们窃窃私语了几句，薛婆子就蹑手蹑脚地开那道侧门，带他进去了。

欢香馆在夜色里静穆的门面，衬上那一对灯笼，就像一只伏地肃然的兽。我心里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可实在冷得不得了，顾不得那么多，惟有赶紧跟过去。

我走到侧门边，发现门是虚掩的，里面透出一丝光线。

我把双手放到嘴巴呵热气暖一暖，便去轻轻扒一开门。

何大何二李二估计已经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磨台上放着一盏风灯，我从墙的拐角里偷看，没有半个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楼上去了……我知道楼上平素只有桃三一娘一一人独自住着，他们二人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我心里跳得咚咚直响，寒意也忘了，反而额头一阵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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