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鬼豆腐 3
桃三一娘一低头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抚一着我的肩膀:“没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门外黑暗的街道,虽然家就在对面不远,可我却不大敢踏出这店门,桃三一娘一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让何大送我回去。
我进了家门,一娘一有点埋怨我回来得太晚,我一胡一 乱答应了几句,犹心有余悸,那孩子留在欢香馆是不会有事的,不过他爹呢?
……我蜷缩在一娘一的身边,一娘一拿着针线仍忙着缝缝补补,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来,案子上那盏灯快没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一娘一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着。
太一陽一热一辣辣地照着地面,蝉躲在树荫里都没力气叫喊了。那些连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桥边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时气生病,没钱医治就死了几个,,因此这一上午都听见那边有人凄凄惨惨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从外面跑回来,一进店里看见小孩子就急着问:“你看见你一娘一了吗?”
小孩子云里雾里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摇摇头:“没有。”
桃三一娘一走过来道:“客官您也真是的,这大半日是到哪了?”
汉子记得跺脚,完全不理会桃三一娘一的数落,对小孩子喊:“我看见你一娘一了!她说盐城那家人起了坏心,竟将她捆了上车卖给人牙子,她连夜跑了出来也到了一江一 都的!啊……你一娘一肯定遭到什么不测了!”
我从我家院子里都能听见那汉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疯了似的,来回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跺脚,桃三一娘一和何大都在一旁劝慰。
我不敢过去,一娘一说现在街上到处都有人得时疫,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有板车拉着盖了破席的一尸一身出城去,可城外还有源源不断逃荒的人进来,官府都禁令也是越来越严,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视。
我想,那汉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见了他家娘子,就是那个昨晚送来豆腐又跟桃三一娘一说话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那汉子拿好行当,便带着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细查问一下,假如她真的在一江一 都,那总会有人见过的。
又过了几日,外来逃荒的人中不断有人死去,每日总有三两个躺倒路边,也都无人认领,只有待官府出面着人收了一尸一,才一齐运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渐渐开始议论,说近日常在小秦淮河边或菜市一带的街上,见一个奇怪的女人在卖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个好心人,常端个水盆盛一块豆腐送给路边那些逃荒而来、饥肠辘辘的人们,但后来很快就有人发觉,那些前一天吃过她给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无一例外会发作疫病死掉,而且这个女人的行踪神秘,只在傍晚黄昏以后才会出现,于是有人开始怀疑这女人别有用心,于是去寻访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说看见过在哪个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点和印象去找,把个菜市街巷来回走好几遍,都再也找不见。
“荒年逢疫鬼,唉,劫数……天地之异气秽气所感而生啊。”有老人这样念叨,人们都害怕起来,家家户户赶紧在自家门前挂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时间里生药铺的朱砂、雄黄、檀香都一下子被抢着买完了。官府也没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临街把守,一有异常好及时通报。
欢香馆里这几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气又热,买回的蔬果放一两日就要变坏,桃三一娘一很有点懊恼,我只能帮着她一起将那些快坏的瓜茄剖去蔫黑之处,洗净水烫过后,一天里用炒盐擦三次,然后用拌姜的黄豆酱盖坛封固,这样存七日后打开,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坏的酱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绝佳小食。
那对父子却是有几天看不见踪影了,不过一江一 都那么大,他们要找一个人,肯定不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我总觉得那个古怪的卖豆腐女人与他们父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最近人人都在传言那个女人是疫鬼,来一江一 都散瘟的,我问过桃三一娘一,但她对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丛生,又不敢再问了。
这天晚上,意外地,那对父子又来了欢香馆。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十分肮脏憔悴的模样。
他们仍旧只问桃三一娘一要一碗汤和两碗饭,小咸菜拌了吃着。我恰好走出店门打算回家去,却一眼瞥见街对面有个人影站着,仔细一看正是那个端水盆的女人,吓得我一惊赶紧跑回欢香馆里拽着桃三一娘一说:“三一娘一!外面……那个女人站在外面!”
“谁?”桃三一娘一被我也吓了一跳,被我拉着跑出门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核桃树前面的地上放着一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豆腐。
屋里那汉子本在吃着饭,一听这话也“噌”地跑出来,一眼看见那只水盆,赶紧过去低头端详半晌,猛地想到什么似地回头来一把拉住我:“你刚才看见一个女人了?”
我点点头。
那汉子瞪圆了双眼,立刻四下里去寻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发火,忙躲到桃三一娘一身后。
无人答应,汉子继续喊:“我到盐城一趟,已经知道了,那家人把你卖了,但你又逃了出来,我晓得你肯定来了一江一 都,但你为何不出来相见?我认得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还是没人答应,倒是引得对面竹枝儿巷里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我抬头看桃三一娘一,她却是面色如常,也不过去劝解那汉子。
小孩子也跑出来,但他只是一脸惊惶不定地看着那汉子,没有作声,但看见地上那水盆时,他走过去默默端起来,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进嘴里,便“呜呜”地哭起来了。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看见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说道:“快叫孩子别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汉子回头看着小孩子,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水盆,也抓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嚼着,附身抱着小孩子也哭着道:“这是你一娘一做的……剩下咱爷俩,哎!咱也随她去罢了……”
我听着他们的话,不由得鼻子阵阵发酸,这时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唏嘘,忽又一个人从中走出来:“哎,我说,官府最近将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边树林子里埋着,你们不如去有没有?”
这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直骂他晦气,净出些馊主意,再说现在天热,死人都烂了,万一这爷俩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汉子听了,却真的去问那人往城外树林子的路怎么走,那人被旁人数落得有点讪讪的,便也劝他还是算了,兴许他娘子未死,虽说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怜,桃三一娘一走到孩子身边,用出一块帕子给孩子脸上擦眼泪,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怜见的,你一娘一要真的在,看见你这样可不心疼死?”
众人也在规劝那汉子,正在这不可开一交一 之时,从柳青街的一头小秦淮的方向,走来几个差役,他们用锁链牵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众人无事不要出来聚集走动,注意门户,但那个被锁链牵着的男人突然暴跳起来:“啊!那个女鬼!又是那个女鬼!”
众人都吓呆了,一个差役用手里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么神经!嚷嚷了半日,哪来的鬼?你装疯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发癫狂,在地上来回滚着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卖的我,要索命就索他们……我不过做门生意糊口……”
差役一边打着还一边喝令他赶快起来,可那男人直着喉咙没喊几声,就倒噎了一口气,眼睛翻白不动了,再踢几脚也没有动静,另一个没打人的差役说:“吓,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个打人的赶紧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没了气,在场众人都傻了,当着众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无可抵赖,哭丧了脸说道一番,还是被同行的差役带上链子押回衙门去了,这么一闹,才把那汉子要去寻一尸一首的心思搁下,桃三一娘一已经把小孩子带进屋里去,给他舀水洗脸,刚才的饭没吃完又帮他重新热了吃。汉子回来神情怅然若失的,看着孩子吃完饭,又看着那水盆及里面的豆腐,终于叹息一声,拿上水盆并带着孩子走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那晚是不是去了树林子找一尸一体,不过我却知道,那对父子与所有围观的人走后,那个女人又出现了,站在欢香馆门口,但手里没了那个水盆,只是垂着双手朝桃三一娘一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烟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一娘一告诉我,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时疫并饿死在菜市那边的那个,她死前是被人卖给了人牙子,然后又千辛万苦从那里跑出来的,所以心里怀着巨大的怨气,死后也不得瞑目遂成了专门索命的疫鬼,但又因为死后仍然记挂丈夫儿子,想要与他们相认,所以便还是以生前做豆腐的营生模样出现,但那些豆腐除了给她丈夫孩子吃是没事外,别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难怪一江一 南一江一 北的人每年都会祭一回“豆腐菩萨”。大多人口中不说,但实际祖辈口中传下的,那豆腐菩萨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烛之外设三茶六酒,豆腐与盐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只,还用五斤以上的猪头一个,熟而荐之,上插竹筷数双,又鸡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过现在好了,机缘巧合那卖她的人牙子还在一江一 都,她故意候着差役带那人走过,才当着丈夫的面杀了他,虽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愿这样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觉得心里很难过,那女人死得这么惨,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样悲惨的人,那些逃荒来一江一 都的人,不过……这样的疫鬼在这样的世道里绝不止一个吧?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再问桃三一娘一。
桃三一娘一这一次在这对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她更不可能帮助他们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一团一 聚的,她一开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观的吧?在目下这样灾荒的年代,人心的欲一望有时候也渺小得这么一无是处,她也就无法与之换取了。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