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创世纪 第七章 折冲尊俎(2)
她的歌声柔美动听,清脆悦耳,丁西铭听得呆了。我虽然不是很爱好音律,也觉好听,与当初在太子席上听到的那个花月春的歌声相比,亦不遑多让,而她的相貌比那花月春更是美丽。数句唱罢,另几个女子也应声和道: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
这是一段了。唱罢这一段,她们不断一交一 错穿插,变了几个队形。她们舞得千变万化,乐声却没半点阻碍,仍是一气贯下,只是变得幽渺了许多。这时先前那领唱的女子又唱道: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
这几句唱得低徊宛转,让人回味不已。女子以色事人,想必也如春花灿烂,却无几多时。她唱得优雅,我听得却觉心如刀绞。在不知不觉间,我又想起了她。被锁在深宫中的她,现在还好么?现在太子爱她如珍宝,她的日子也许还好过一点。可是假如日后年长色衰,不为太子所喜,她的命运又将如何?也许,正如歌中唱的那样,明朝风雨后,总凋残了。
我听得痴了,眼里似乎有泪水要落下。不论是她的命运,还是我的命运,都一样脆弱而不可靠的吧。即使是武侯,曾经权倾一时,手握重兵,身死之后一样水流花谢,尽付阙如。如果我们的命运都注定是那么微不足道,那我们还要坚持什么?
这时乐声又变得复杂起来,那些女乐又和道: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
唱完最后一句,乐声戛然而止,余声袅袅不绝,那些女乐围成一圈,便如组成了一朵大花的样子,当中那女子便如一朵花蕊,双后高举,袖子落下来露出双臂,皎然如玉。
厅中静了静,方才发出一片叫好之一声 。我算是见过点世面的,前锋营和水军一团一 的士兵们却想必从来不曾见过这等歌舞,不住声地叫好。我被这阵叫声惊醒了,只觉眼眶有点湿漉漉的,只听得何从景对丁西铭道:丁大人,这点粗俗歌舞让大人见笑了。
丁西铭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哪里,她们好得很,好得很。他似乎也看得有点呆,先前的滔滔舌辩一时也没了,只是没口子地说好得很。何从景微微一笑,道:来,再来一个,以尽一宵之欢,哈哈。
这一次她们跳得要活泼许多,几乎所有人,连那六司主簿都看得有点呆了,想必就算是他们也不是经常可以看到何从景私人乐班的歌舞。但在那些看得双眼发直的人中,我看见那金发碧眼的丁亨利却沉静之极,脸上带着点微笑,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看着。
这丁亨利确非常人!
我正打量着丁亨利,何从景忽道:楚将军不喜观看歌舞么?
我没想到何从景会这么问我,忙道:哪里。小将行伍出身,是个粗人,却也知道这歌舞不同寻常。
何从景笑道:这一班女乐是自幼练一习一 而成,她们日日一习一 歌练舞,只是颜色粗陋,舞姿寻常,见笑了。
我也淡淡一笑,道:岂敢,小将生性疏懒,未能领会妙处而已。
何从景笑道:无妨无妨,楚将军若要领会她们的妙处,我会安排的。
我没想到他会会错了意,不由有点哭笑不得,道:不敢,小将就不必了
楚将军不用客气,远来辛苦,这是应该的。
何从景似乎认定了我是言不由衷,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道:英雄美人,相得亦彰,妙哉妙哉。
我正要力辞,丁西铭忽道:既然如此,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何大人美意了,哈哈。
他一直看歌舞看得入神,突然插了这么一句话,我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耳朵倒是很灵。只是丁御史虽然比不上卫宗政有铁面之名,却也素来道貌岸然,说出这等话来,实在让我意想不到。只是他这般一说,若我坚辞,倒显得与他不齐心了。
我闭上了嘴,丁西铭却又道:何大人,那位领舞的小姐叫什么?
何从景道:她是我爱妾,叫剪梅。丁大人欲亲香泽,下臣安排便是。
丁西铭怔了怔,道:唉呀,西铭冒昧了,不知那位剪梅姑娘是何大人小星,下官不敢唐突。
何从景微笑道:不妨,丁大人,自古有云,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一介小妾,何足挂齿,哈哈。
我听着他的话,心头猛地有怒火升起。何从景相貌清雅高贵,本来我对他很有好感,但他说出这等话来,分明是不把女子当人看,我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对他的观感登时一落千丈。丁西铭却是大为感激,道:何大人真是当世英雄,西铭敬佩不已。
英雄!英雄就是把女子当成玩物和食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玩弄,饥饿时可以吃掉的吧。我心头怒意更甚,杯中的酒也象突然间失去了滋味,仿佛一瞬间成了殷红的鲜血,那股血腥气让我恶心欲吐。
这些达官贵人不把人当人看。共和军虽然在走上绝路时也会把女子当食物吃掉,但他们总还宣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也号称男女贵贱一律平等。现在的何从景,虽然名义上是共和军领袖了,他的所作所为却连共和军那点面子都不要了。
丁西铭已是乐不可支,脸上尽是笑意,想必在打算今晚的春宵了。何从景居然连爱妾都可以随意送人,这个人也的确非同寻常。我虽然不喜他的为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吧。帝国军、共和军、蛇人,谁也无奈他何。在各种势力间游刃有余,一直保持独立,的确有他的本事。
不去想这些了,我拿了个桌上的水果。这水果正是我在外面看到过的那种,只是鲜红欲滴。拿在手上才发现原来外面长着一层粗糙的壳,样子并不如何好看。我伸手剥了一下,本以为这壳不好剥,哪知一剥居然把里面的果肉也剥下一大块来,手指上沾满了果汁。那种果肉是半透明的,如疑乳一般,我把一块果肉放进嘴里,只是一抿,居然全然化开,一股极其鲜甜的味道溢满嘴里。
真是美味的水果。我几乎要惊呆了,边上何从景低声笑道:楚将军没吃过吧?这种水果便是方才她们歌中所唱的荔枝,现在正好红熟。
真是好吃。我讪讪地一笑。这种奇异的水果我以前从没吃过,而我尝到过的水果中,以鲜甜而论,这种荔枝可谓当世第一。
我正想着,突然耳边响起了一声惨叫。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此时别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歌舞,这声惨叫声音并不大,似乎在竭力压抑,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丁亨利闻声浑身一震,扭头看过来,正好和我目光相对。他的目光锐利已极,我被他扫了一眼,心头不知怎么便是一悸,也转过头去,却见何从景一脸惊愕。我道:城主,发生了什么事了?
何从景皱了皱眉,道:楚将军且安坐,我去看看。
他离座站了起来,丁西铭这时才回过味来,道:何大人要更衣么?
何从景道:下臣去看看,丁大人请安坐。他转身向厅后走去,两个侍者跟在他左右。过了一会儿,何从景已转出来,坐下后微笑道:是一个切菜的下人不小心切到手了,没事。
丁西铭噢了一声,道:这般不小心啊,有事么?
没甚大碍,丁大人不必在意。来,叫眩目戏上来。
他拍了拍手,那队女乐列队施了一礼,退了下去。接着上来的是些装束奇异的男男女女,看来是异国之人。五羊城以商为本,各地商贾不断,这些人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
眩目戏颇为奇妙,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男子从掌心喷出各种颜色的烟气,然后又用手抹去,另一个女子仿佛身体里没有骨头一般,可以钻进一个口子很小的坛子里。这些表演极为一精一彩,我看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好象那些人有妖术。只是丁西铭虽然也看得入神,却明显不及对那班女乐有兴趣。
虽然看着,我心中却在暗自盘算。方才,真的如何从景所说,只是一个下人切伤了手么?如果真的只是这么件小事,他为什么要如临大敌,亲自去察看?
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何从景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想做什么?
我入神地想着,这时何从景忽道:楚将军,这些人来自极西的天方国,以前见过么?
我啊了一声,道:以前从没见过。
何从景笑道:天方亦是古国,据说那儿大多是沙漠,各部落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因此难得一见。这些人也是第一次来五羊城,倒是颇可一观。
我道:那和狄人也差不多吧,狄人也是逐水草而居的。
何从景点点头道:不错。如此想想,上天待我们可真是不薄,有这一块土地让我们休养生息,男耕女织,丰衣足食,我们自不能辜负上天的一番美意。
他是在说自己吧?我突然觉得何从景的话也有他的道理。我自然可以指责他如墙头草一般随意倒向另一方势力,但对于他来说,什么立场,什么信念,都不及五羊城的繁荣发展更重要。如果历代五羊城主都要对一派势力忠心耿耿,那五羊城也不可能发展到今天的程度了。何从景坐上了五羊城主这个位置,那就意味着他也只能万事以五羊城的利益为第一。
想到这儿,我对何从景又有了几分理解,觉得他也未必不可原谅。我们是帝国使臣,现在帝国和蛇人的战争仍然没有分出胜负,他也不能割断任一方的联系,仍然要竭力讨好我们,又不能被蛇人发觉他有异心。在五羊城与爱妾的比较下,一个爱妾自然也可以轻易舍弃了。
宴席持续到了后半夜才算结束。散去后,丁西铭打着饱嗝向何从景和六司主簿告辞。他对何从景欲言又止,一副心痒难忍的样子,何从景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丁西铭登时眉开眼笑,想必是说那叫剪梅的女子已经安排到他屋里了。我也向何从景告辞,但心里已经决定,绝对不去碰他给我安排的那个女子。
何从景刚要走出去,丁亨利走过来,向我抱了抱拳道:楚将军,告辞了,请好好休息。
此时厅中的烛火灭了一些,已暗淡许多,他的一双眼睛似乎灼灼发亮。我也向他抱了抱拳,道:丁将军好,多谢款待。
丁亨利笑了笑,道:小将久闻楚将军大名,如今得蒙赐见,真是三生有幸。
我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以为自己的名声真个已传到了五羊城里,那多半是丁亨利的口头之辞。我淡淡一笑道:是么?在下倒觉得藉藉无名,不足挂齿。
丁亨利道:楚将军,我确是听好几个人说起过你。他们说,那时你虽然只统领数百人,但日后必定会大放异彩。嘿嘿。
他最后笑的两声大有深意,也不知是取笑还是别的,总之不会是真心赞许。我也不以为忤,道:丁将军见笑了。
丁亨利正了正神色,道:楚将军好生歇息。此番楚将军若有闲暇,不妨请来指教一二,让小将一观楚将军高才。
我心中一凛,他是在挑战么?只是他的话仍然说得一温一 文尔雅,不卑不亢。我道:多谢丁将军关心。丁将军也请早点歇息吧。
丁亨利又施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又转过头道:留步,不必送了。其实我根本不是送他,只是何从景正要上车,丁西铭已经到了门口送行,我也不能不去。
何从景坐上了车,撩开车帘,微笑道:两位天使敬请安歇,事情我们后日再行详谈,明日多睡一阵吧。
他的这番话中也有深意吧,丁西铭已是乐得眉开眼笑,道:多谢何大人,多谢。
这慕渔馆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好象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第,却只住了很少的下人。我和丁西铭的住处被安排在两幢楼的三层上。进了屋,我推开窗,坐到窗台上。那两幢楼相对而建,小巧玲珑,掩映在荔枝树间。晚风徐来,微风中似乎也有荔枝的鲜甜香味。
我看着外面,一棵荔枝树离窗子很近,有根树枝斜伸过来,上面累累的满是果实。我伸手摘了一颗,小心地剥着。这种祥和平静的气氛,我已很久很久没再经历过了。
正剥着,门上忽然有响动。那多半是送水的下人,我道: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女子。我登时想起了何从景所说的让我领会妙处的事了,她就是来陪宿的吧?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走了过去,那女子见我走过来,跪下道:楚将军,妾身春燕见过将军。
她的模样十分清丽可人,我的心头却是一疼。我道:是何城主让你来的么?
禀将军,城主命我陪将军更衣。
这话我也懂,那些达官贵人把登厕、玩女人都叫成是更衣,大概也是因为妻子如衣服这句话吧。我叹了口气,道:不必了,你还是回去吧。
她抬起头,却吓得脸色煞白,道:是,是,春燕自知容貌丑陋,不堪伏侍将军,还望将军慈悲,收容春燕。
她长得那么美丽,居然还说什么不堪伏侍我,真是笑话了。这大概是因为何从景跟她说过,一定要把我伏侍周到,否则要治她的罪吧,说不定还会杀了她。我心头一阵疼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如果我和她地位相等,我大概根本没机会能近到她左右,可现在她却象一头可怜的小兽一样,即使我侮辱她,那也是她的荣幸。
我走到她跟前,扶起了她道:春燕,起来吧。如果你回去,何城主要怪罪你的是吧?
春燕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水,眼中却有点诧异,不知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被她看得大是不安,道:坐吧,坐吧。顺手把手中剥了一半的那颗荔枝递给她,道:你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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