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天吾 我们拥有很长很长的手臂(3)
她为了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听,从家里带来的几张密纹唱片,还放在唱片架上。都是年代久远的爵士乐唱片。路易·阿姆斯特朗,比莉·荷莉黛①(在这张 唱片里,巴尼·毕加德作为伴奏参加了演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艾灵顿公爵②。每一张都听过无数遍,保存得十分细心。封套由于岁月的流逝多少有些退色*, 但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和新的没两样。把这些封套拿在手上看着,一种真实感渐渐在天吾的心中成形:大概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然,准确地说,天吾并不爱安田恭子。他从不曾想过要和她共同生活,并不觉得和她分手令人心酸,也从未感到过剧烈的心灵震撼。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年长女朋友的存在,也对她有自然的好感。每周一次像日程安排一般,在自己家中迎接她的到来,两人肌肤相亲,他盼望着这些。在 天吾来说,这是比较少见的情况。他并不是对很多女人都有这种亲密的感觉。不如说,不管有没有性*关系,大部分女人都让天吾感到不快。为了抑制这种不快,他 只好精心守护着内心某个领①Billie 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乐女歌手。
②Duke Ellington (1899-1974),本名Edward Kennedy Ellington,美国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爵士音乐史上的重要人物。
域。换个说法,就是只好把心中的房屋牢牢关上几间。但对方是安田恭子时,就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做法了。天吾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似乎能心领神会。能遇上她,天吾觉得是一种幸运。
但不管怎样,出事了,她丧失了。出于某种理由,无论以何种形式,她都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而且据她丈夫说,不管是那理由,还是那结果,天吾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天吾无法入睡,正坐在床上,将音量放得低低地听艾灵顿公爵的唱片,电话铃又响了。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十点十二分。这个时间打电话来的,除了小松,他想不出还会有谁。但那电话铃的响法不像小松。
小松来的电话,铃声更加匆促、性*急。也许是那个姓安田的男人忽然想起有事忘记告诉天吾。如果可能,他不愿接这个电话。根据经验,这种时候打来的电话不可能令人愉快。尽管如此,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除了拿起听筒别无选择。
“您是川奈先生吧?”一个男人说。不是小松,也不是安田。声音无疑是牛河的。那是一种口中的水分——或莫名其妙的液体——就要溢出的说话方式。他那奇妙的相貌、走形的扁平脑袋,条件反射般浮现在天吾的脑海里。
“呃,这么晚了还打搅您,实在不好意思。我是牛河。上次冒昧拜访,耽误了您的时间。今天也是,要是能早点给您打电话就好了,可谁知来了件急事得 办,等缓过神来,就到了这种时候。哎呀,川奈先生您是早睡早起的,我非常了解。实在了不起。拖拖拉拉地熬夜不睡觉,根本没一点好处。天一黑就赶快钻进被 窝,早上跟着太陽一起醒来,这样再好不过。不过,啊,这大概算直觉吧,川奈先生,我忽然感到您今晚可能还没睡下。尽管知道这么做很失礼,可您看,我还是给 您打了电话。怎样,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牛河的一通话,让天吾很不高兴。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这也让天吾很不开心。再说,这哪是什么直觉。他是明明知道天吾睡不着,才打电话来 的。只怕牛河知道他的房间里还亮着灯。这个房间是不是被什么人监视着?他眼前浮现出热情又能干的调查员正端着高性*能望远镜,躲在某处窥望自己房间的情 景。
“今晚我真的还没睡。”天吾说,“你的直觉非常正确。也许是刚才喝多了浓茶。”
“是吗?那可不好。不眠之夜往往会让人琢磨些无聊的事。怎样?
我跟您聊一会儿可以吗?”
“如果不是让我更睡不着的话题。”
牛河纵声大笑,像是觉得很可笑。在听筒的那一端——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他那不规则的脑袋正不规则地摇晃着。“哈哈哈,您说话可真有趣,川奈 先生。这话听起来当然不可能像摇篮曲一样舒服,但也不至于严重得让人睡不着。请您放心,您只需要回答Yes还是No就可以。嗯,就是那笔资助金的事。一年 三百万的资助金。这不是好事吗?怎样?您考虑好了没有?我这边也该向您要最终答复了。”
“资助金的事情,上次我也明确表示过谢绝了。我感谢您的器重。
不过我并没有对自己的现状不满。在经济上也不感到拮据,如果可能,我宁愿坚持现在的生活节奏。”
“不愿依靠任何人。”
“说得直白些,就是这个意思。”
“嗬,这可真叫用心良苦,叫人佩服啊。”牛河说着,轻轻发出一声响动,像是在清嗓子,“您是想自己干,不想和任何组织产生关系。
您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川奈先生,我又得恳切地说您几句了。
您看看这世道。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所以怎么说都需要个保险一样的东西。可以倚靠,可以避风,要是没这个东西,您总会不方“那好,小小人究竟又是什么?”
“我说啊,川奈先生,那个什么小小人,我也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自然,我说的是除了那东西在小说《空气蛹》里出现过以外。
不过您看,照这么说,好像您哗啦一下,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了,连您自己都没弄清那是什么。那也许会成为非常危险的东西。那到底有多危险,又是怎 样的危险,我的客户心中很清楚。还掌握某些应对这种危险的知识。所以我们才向您伸出了援助之手。坦率地说,我们拥有很长很长的手臂,又长又强壮的手臂。”
“您说的客户到底是谁?是不是和‘先驱’有关系?”
“很遗憾,我没被授予在这里向您公开客户姓名的权利。”牛河不无遗憾地说,“总而言之,我的客户拥有相当的力量。不容轻视的力量。我们可以成为 您的后盾。您看,这可是最后一次提议了,川奈先生。接受还是不接受,是您的自由。不过一旦做出决定,想走回头路可没那么容易了。所以请您好好想想。而且您 看,假如您不站在他们这一边,十分遗憾,说不定他们伸出来的那两只手臂,会带来让您不快的后果。”
“你们那两只长手臂,会给我带来什么不快的后果昵?”
半天,牛河没有回答。像在从嘴角吸口水般的微妙声响,从电话线那端传过来。
“具体的事我也不清楚。”牛河说,“他们没有告诉我这些。所以我只是泛泛而谈罢了。”
“再说,我到底又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了?”天吾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牛河回答,“又要重复一下了,我只是个谈判代理人,对详细的背景没什么了解。客户只给了我有限的信息。那个信息的源泉,本 来水量丰沛,只不过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沥沥的细流。我不过是从客户那里获得有限的授权,原样向您转告他们的指示。也许您会问:为何客户不直接同 您联系,这样不是更快吗?为何得弄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做中介呢?为何要这样做,我也不明白。”
牛河清了一下嗓子,等待着对方的提问。却没有提问。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那么,您是问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了,是吗?”
天吾说是。
“我总觉得,川奈先生,那恐怕不是别人能随便回答说:‘看,就是这样。’那答案怕是得由您自己满头大汗地去找。不过,等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弄清 是怎么回事,也许已经晚了。呃,在我看来,您具有特殊的才能。非常出色*而美好的才能。一般人不具备的才能。这一点确切无疑。正因如此,您这次做的事才有 不容忽视的威力。而我的客户似乎对您这种才能评价很高,这次才会提出向您提供资助金。可是,就算有才华也不够。弄不好,拥有不怎么出色*的才华,反而比什 么都没有更危险。这就是我从这次事件中得出的模糊印象。”
“另一方面,您的客户却对此拥有足够的知识和能力,是吗?”
“不不,我可说不准。究竟是足够还是怎样,这种事谁也没法断言。对啦,您想一想新型传染病好了。他们手中掌握与之相关的技术,就是疫苗。目前也 已判明,这疫苗能产生某种程度的效果。但病原菌是活的,还在时刻强化与进化自身。这是一群聪明顽强的家伙,拼命想凌驾于抗体的能力之上。疫苗的效力究竟能 维持多久,没人知道。
储备的疫苗数量是否充足,也没人知道。恐怕正因如此,客户的危机感才不断增强吧。”
“为什么那些人需要我?”
“如果允许我再次用传染病类比,这话说得失礼了——你们只怕在发挥主要带菌者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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