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天吾 趁着暖意尚存(2)
天吾把这些经历说给没有意识的父亲听。起初是字斟句酌,渐渐是滔滔不绝,最后还颇带热情。关于性*的问题,他也尽量诚实地说出。
时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天吾想。父亲姿态完全不变,仰天躺着,继续沉沉的睡眠,连呼吸都没有变化。
三点钟前,护士来更换装点滴的塑料袋,并把尿袋换成新的,测量了体温。这是位体格健壮的三十四五岁的护士,胸也大。她的姓名牌上写着“大村”。头发束得紧紧的,上面插着一支圆珠笔。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一面用那支圆珠笔往纸夹中的表格里填写数字,一面询问天吾。
“一样也没有。一直在睡觉。”天吾答道。
“如果有什么事,请按那个按钮。”她指着吊在枕边的呼救开关说,把圆珠笔又插回头发中。
“知道了。”
护士离去后没过多久,传来短促的敲门声,戴眼镜的田村护士在门口露出脸。
“您要不要吃饭?食堂就有吃的东西。”
“谢谢。我现在还不饿。”天吾答道。
“您父亲情况如何?”
天吾点点头。“我一直在跟他说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跟他说话是好事。”她说,还像鼓励似的微微一笑,“没关系。
您父亲一定听得见。”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狭窄的病房里,又只剩下了天吾和父亲两个人。
天吾继续说下去。
大学毕业后,他在东京市内的补习学校工作,教授数学。他已经不再是前途美好的数学神童,也不再是众人寄望的柔道选手,只是一个补习学校的老师。但这样让他很高兴。他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因为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可以不必顾忌任何人,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不久,他开始写小说。写了几部作品,投稿应征出版社的新人奖。后来结识了一个姓小松的特立独行的编辑,劝他重写一个叫深绘里(深田绘里子)的十 七岁少女写的《空气蛹》。深绘里虽然写了一个故事,却没有写文章的能力,于是天吾接受了这个任务。他圆满地完成了这项工作,作品获得了文艺杂志新人奖,出 了书,成了大畅销书。由于《空气蛹》引起太多话题,以致评审委员们敬而远之,最终未能获取芥川奖,但借用小松率直的表达就是“那东西我还不要呢”,书就是 如此畅销。
自己的话有没有传人父亲耳中,天吾没有自信。即便传人了耳中,父亲是否理解这些话也无从得知。没有反应,也没有感觉。就算父亲理解了,也无法知道他是否对这些感兴趣。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烦人啊”。也许他在想,别人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快让我安静地睡觉!
但天吾只能不断说出浮上脑际的话语。在这狭窄的病房里面对面,也没别的事可做。
父亲依旧纹丝不动。他的双眼被牢牢封闭在那黑暗的深坑底部。
望去仿佛在静静地等待降雪,将深坑填成白色*。
“现在还不能说进展顺利,但可能的话,我想当作家。不是改写别人的作品,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写文章,尤其是写小说 和我的性*格相符。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做,真是令人高兴啊。我心里终于生出了这样的东西。虽然我写的东西还没有冠上姓名印成铅字,但过不了多久就该有点结 果了吧。自己说有点那个,但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的能力绝对不差。也有编辑给我一定的好评。对此,我并不担心。”
也许该加上一句:我好像具备接受者的资质,竞被真的拉进了自己虚构的世界。但不能在这里讲这种复杂的话题。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他决定改变话题。
“我觉得,对我来说更迫切的问题,是迄今为止我没能认真地爱上谁。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无条件地爱过一个人,从没有产生过为了谁可以抛舍一切的心情。连一次都没有。”
天吾一边这么说,一边想,眼前这位外表寒酸的老人,在一生中是否真心爱过什么人?或许他真心爱过天吾的母亲,才会明知没有血缘关系,却把幼小的天吾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如果是这样,可以说他在精神上度过了远比天吾充实的人生。
“只不过,该说有一个例外吧,有一个女孩子我始终难忘。在市川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和我同班。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个女孩深深吸引了我。 我一直在思念她,现在仍然思念。我其实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中途转学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但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开始想寻找她的下落。我终于明白自 己需要她。我很想见到她,和她畅谈。但没有找到她。我本该早点寻找她,那样也许就简单多了。”
天吾沉默了片刻,等待自己刚才述说的事情在父亲脑中安顿下来。
不如说,等待它们在自己的脑中安顿下来。然后他继续说道:“是的,对待这种事情时,我非常胆小。比如说,没去查阅自己的户籍记录也是出于同样的 理由。母亲是否真的去世了,想调查的话很容易。只要去市zheng府查一下记录,马上就一清二楚了。实际上有好几次,我想去查查看。甚至已经到了市 zheng府。但我怎么也无法办理申请查阅的手续。因为我害怕别人把事实摆在眼前,害怕自己动手揭露这个事实。所以我在等待有一天,这事实会自然地澄 清。”
天吾长叹一声。
“这事先不谈。那个女孩,我本该早一点就开始找她。这个弯绕得太远了。不过,我怎么也无法开始行动。该怎么说呢,一涉及内心的问题,我就是个胆小鬼。这才是致命的问题。”
天吾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松林。风停了。海涛声也听不到了。一只大猫走过院子。看它肚子下垂的模样,似乎是怀孕了。
猫躺在树根下,摊开双脚,开始舔肚皮。
他靠在窗前,对着父亲说:
“但与此无关,我的人生最近终于发生了变化。我觉得是这样。
老实说,我长期以来一直恨着爸爸你。从小我就以为,自己不该待在这样悲惨狭隘的地方,应该拥有一个更为幸福的环境。觉得自己遭受这样的待遇太不 公平。同班同学好像都生活在幸福和满足中。能力和资质都远比我差的家伙,却好像生活得比我快乐得多。那时我真心期望,如果你不是我的父亲该多好。我总在想 象这是个错误,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们肯定没有血缘关系。”
天吾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看着那只猫。猫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专心地舔着隆起的肚皮。天吾看着猫,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不再这么思考了。我觉得正处于与自己相称的环境,拥有一个与自己相称的父亲。这不是假话。说实在的,我从前是个无聊的 人,是个没有价值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是我自己毁了自己。如今我彻底明白了。小时候,我的确是个数学神童。连自己都觉得那是了不起的才华。大家都对我另眼 相待,奉承我。可是说到底,那是没有发展前途的才华。它只是在那里。我从小就身材高大、擅长柔道,在县运动会上取得过好成绩。可是,如果进入更广阔的世界 看看,比我强大的柔道选手比比皆是。在大学里,我甚至没能当选参加全国比赛的代表。我受到打击,有段时期都不知自己算什么。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 其实什么都不算。”
天吾打开自己带来的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又坐在凳子上。
“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感谢你。我想,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几乎是这样确信。我感谢你把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养大成*人。一个男人要养育一个小孩,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带着我到处去收NHK的视听费,我现在 想起来还觉得难过,觉得心痛,其中只有让我厌恶的记忆。不过,你肯定没想到其他和我交流的手段。该怎么说呢,这对你来说,是你能做得最好的事了。那是你和 社会唯一的交集。你一定是想让我看看那现场。到了现在,我也能理解这一点了。当然也有带着孩子去对收费有利的算计。但肯定不是只为了这个。”
天吾稍稍顿了一顿,让自己的话渗入父亲脑中。并趁机归纳自己的思绪。
“小时候我当然不懂这些。我只觉得害羞,觉得痛苦。星期天,别的同学都在开开心心地玩耍,我却得去收费。星期天的到来让我无比憎恶。但如今能在 某种程度上理解了。我不能说你做得对。我的心灵受到了伤害。这样做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苛刻。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介意。而且,正因为这样,我觉得自 己多少变得顽强了。
要在这个世上生存,绝不是容易的事。我是亲自学到了这一点。”
天吾摊开双手,望了一会儿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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