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天吾 趁着暖意尚存(3)
五点过后,头发上插着圆珠笔的大村护士来检查点滴。这次没有量体温。
“有什么变化没有?”
“没有特别的变化。一直在睡。”天吾答道。
护士点点头。“过一会儿大夫就要来了。川奈先生,您今天在这里待到几点钟?”
天吾看了一眼手表。“我坐傍晚七点的火车,大概可以待到六点半。”
护士填写完表格后,又把圆珠笔插回头发里。
“从中午过后,我就一直对着他说话,不过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天吾说。
护士答道:“我在接受护理教育时,学过这样一句话:明朗的话语能让人的鼓膜产生明朗的振动。明朗的话语拥有明朗的频率。不管对方是否理解内容, 鼓膜都会产生明朗的振动。所受的教育要求我们,不管患者能不能听得到,都要大声而明朗地对他们说话。因为不管理论上会怎样,这么做肯定是有效果的。从经验 来看,我相信这个说法。”
天吾想了一下这件事。“谢谢你。”他说。大村护士轻轻点头,步履轻快地走出病房。
之后,天吾和父亲沉默良久。他已经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但沉默不是令人舒适的东西。午后的光线渐渐变弱,黄昏的感觉飘漾在四周。
最后的陽光在房间内悄然移动。
天上有两个月亮的事,我有没有告诉父亲?天吾忽然想到了这件事。好像还没有说过。他现在生活在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里。“无论怎么看,那景象 都奇怪极了。”他很想告诉父亲,但又觉得,此刻在这里搬出这种话题也毫无意义。不管天上有几个月亮,对父亲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这是自己今后得一个人去面 对的问题。
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或者说在那个世界里),无论月亮是只有一个,还是有两个,甚至是有三个,归根结底,叫天吾的人却只有一个。这又有什么区别 呢?不管走到哪里,天吾都只能是天吾。还是那个面对自己特有的问题、拥有自己特有的资质的人。对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月亮,而在他自己。
大约三十分钟后,大村护士又来了。她的头发上不知何故没有插圆珠笔。圆珠笔到哪儿去了?他不知为何很惦念这件事。有两位男职员推着轮床一起来。两人都是矮胖身材,肤色*浅黑,一句话也不说。
看上去像外国人。
“川奈先生,我们得把您父亲送到检查室去。您在这里等着吗?”
护士说。
天吾看看手表。“有什么不对劲吗?”
护士摇摇头。“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个房间里没有检查要用的机器,我们把他送到那边去检查。并不是什么特殊情况。检查完后,大夫还有话要和您说。”
“知道了。我在这里等着。”
“食堂里有热茶。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谢谢你。”天吾说。
两位男子将父亲瘦削的身体抱起,连同身上插着的点滴管一起移到轮床上。他们俩把点滴支架和轮床一起推到走廊上。动作娴熟,始终一言不发。
“时间不会太久。”护士说。
但父亲很久没有回来。从窗口射进的光线越来越弱,但天吾没有打开室内的灯。他觉得,如果开了灯,这里存在的某种重要的东西似乎就会受损。
病床上有父亲的身体留下的凹陷。他应该没有多少体重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形状。望着那处凹陷,天吾渐渐感到自己被独自遗弃在了这个世界上。他甚至觉得,一旦天黑,黎明就再也不会到来了。
天吾坐在凳子上,被染成了暮霭来临之前的色*彩,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久久沉湎于遐思。然后他忽然想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思考,只是陷于无望的空 白。他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小便,用冷水洗脸,拿手帕拭干,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想起了护士的话,到下面的食堂里喝了热乎乎的日本茶。
大约消磨了二十分钟,回到病房时,父亲还没被送回来。但在病床上父亲留下的凹陷里,放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白色*物体。
那东西全长有一百四十或一百五十厘米,勾勒出美丽光滑的曲线。
一眼看去,形状很像花生壳,表面蒙着一层柔软的东西,类似短短的羽毛。那羽毛还发出微弱但均匀的滑润光辉。在黑暗时时加深的室内,混杂着淡青 色*的光隐约包围着那个物体。它悄悄地横躺在病床上,仿佛在填补父亲留在身后的短暂的私人空间。天吾在门口站住,手搁在门把手上,盯着那奇怪的物体看了片 刻。他翕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天吾呆立在那里,眯起眼睛,询问自己。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放在这里取代父亲呢?很显然,这不是医师或护士拿来的。它周围飘漾着一种偏离了现实相位的特殊空气。
随后,天吾恍然大悟:是空气蛹。
天吾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空气蛹。在小说《空气蛹》中,他用文字详细地描述过它,但没有见过实物,也不认为它是真实的存在。眼前出现的,正是和他在心中想象、在笔下描写的完全一致的空气蛹。
仿佛胃被人用金属夹钳夹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
天吾不管不顾地走进屋里,关上门。最好别让人看见。随后把积在口中的唾液咽下去。喉咙深处发出不自然的响声。
天吾慢慢凑近床边,隔着大概一米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那只空气蛹。他在动笔描绘“空气蛹”的形状之前,曾先用铅笔画过一张简单的速写,将自己 心中的意象转化为视觉形态,再转换成文章。在改写《空气蛹》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将这幅画用图钉钉在桌子前的墙上。在形状上,它与其说是蛹,不如说更接近 茧。但对深绘里来说(对天吾也一样),却是只能用“空气蛹”这个名字称呼的东西。
当时,天吾自己创作并添加了许多空气蛹的外观特征。比如说中间凹下去的优美曲线,两端柔软的装饰性*圆瘤。这些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在深绘里原创 的“故事” 里,根本没有提及。对深绘里来说,空气蛹说到底就是空气蛹,就像介于具象和概念之间的东西,几乎从未感到有用语言形容它的必要。天吾只得自己动脑设计它的 具体形状。
而他此刻看到的这个空气蛹,真在中间有凹下去的曲线,两端还有美丽的圆瘤。
这和我在素描里画的、在文章里写的空气蛹一模一样,天吾想。
和那两个浮在天上的月亮情形相同,他在文章里描绘的形状,不知为何连细节都原样化作了现实。原因与结果错综纠结。
四肢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神经被扭曲了。皮肤生出颗颗疙瘩。
身边这个世界究竟到何处为止是现实,又从何处起是虚构?他无法分辨。到何处为止是深绘里的东西,又从何处起是天吾的东西?还有,又从何处起是“我们”的东西呢?
蛹的最上端有一条纵向绽开的笔直裂口。空气蛹眼看就要裂成两半。那里生出一条大约两厘米宽的空隙。只要弯下腰看,就能看清里面有什么东西。但天 吾没有这么做的勇气。他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让肩膀轻轻地上下起伏着调整呼吸,注视着空气蛹。白蛹发出微弱的光,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就像一道布置下来的数 学题,静静地等待着天吾走近。
蛹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它会向他展示什么东西?
在小说《空气蛹》中,主人公——那位少女,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分身。就是子体。于是少女扔下子体,独自一人逃出了共同体。可是在天吾的空气蛹里 (天吾凭直觉,判断这大概是他自己的空气蛹),到底装着什么?这究竟是善的东西还是恶的东西?是要引导他的东西,还是要妨害他的东西?而且,到底是谁把这 个空气蛹送到这里来的呢?
天吾十分清楚,自己被要求采取行动,却怎样也鼓不起站起来窥探空气蛹内部的勇气。他在害怕。装在空气蛹中的东西,也许会伤害自己,也许会极大地 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样一想,天吾便有如一个无路可逃的人,身体僵在小小的凳子上。在他面前的,是那种让他不敢调查父母户籍、不敢寻找青豆下落的怯懦。他不 想知道为自己准备的空气蛹中装着什么东西。如果不知道就能过关,他想就这样蒙混过去。
如果可能,他很想立刻走出这个房间,头也不回地坐上车溜回东京。
然后闭上眼睛,塞住耳朵,躲进自己小小的世界。
但天吾也明白,绝无可能。如果不看一眼那里面的东西就溜走,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如果不敢正视那个东西,我恐怕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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