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木津的假面
鲛岛回到署里,发现警戒线已经设置好了。新宿一带的主要干线道路上都设置了盘查岗,堵车堵得比上周还要严重。盘查的对象是可能成为过激派坐骑的货车与面包车,连普通家用车也没有放过。
当然,这起案子的当事人——警察并不觉得这样的盘查就能查出犯人来。可是,如果今天发生的警官槍杀案是连续杀人案的第一起,那盘查就会起到防患于未然的效果。
要是犯人一直待在新宿,这个方法肯定没用。不过那样一来,警方的侦查就会奏效。刑事课的刑警们已经动员起了手下的所有线人,展开缜密的调查。
署里设置了特别搜查本部,来参加记者招待会的记者把屋里挤得水泄不通。
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于傍晚六点举行,署里大多数警官都跑去了会见室,因为他们对案件的情况也缺乏了解。
这时,鲛岛刚处理完手头的文件,正准备回家。记者招待会开始之后,课里就没人了。
“好久不见。”
鲛岛拾起头一看——身着深蓝色三件套的男子站在了防范课门口。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头发三七开,皮肤白皙,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一股锐利的眼神。
鲛岛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男子名叫香田,和鲛岛同一年考入警视厅。
“工棚饭好吃吗?”
“有何贵干?”
“喂喂,区区警部敢这么跟警视说话啊?”
香田笑了。他是个聪明人,很适合当警察官僚。对上头点头哈腰,对下头毫不留情——就连这种体质也是一点不差。
“我正准备回去。”
“同事被杀了,你就不愿意多加点班吗?你们不都是士兵吗?”
公安二课的同事自杀之后,香田成为了其中一派的年轻领袖,他曾无数次威胁鲛岛交出那封遗书。
鲛岛平静地凝视着香田。
“士兵们要是听见你刚才说的话,肯定会很尊敬你的吧。不愧是本厅公安的警视,真是了不起。”
“别这样嘛,我可是为了帮你抓住杀死你同伴的犯人才来的啊。”
香田走了过来。
“不是有记者招待会么,你怎么不去啊?”
“招待会就交给搜一了。我们只要默默无闻地工作就行了。”
鲛岛取出一根烟。
“我们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所以想过来打个招呼。”
“在走廊里看见你要敬礼是不是?”
“遵守规矩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调去搜查本部,顺利的话能回到本厅一课。”
鲛岛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点着了烟。他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在香田脸上,惹得香田后退了几步。
“你还没戒烟啊?”
“滚。”
“你说什么?”香田脸色一沉。
“我忙着呢,给我滚。”
香田的眼神越来越冷,发怒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你真想等个二十年再当上警视吗?搞不好就只能当一辈子警部了。”
“关你什么事。”
香田把脸凑了过来。“不是‘你’,是‘警视阁下’。对上级要用敬语。我告诉你,我一直都不喜欢你,你要是再用这种口气说话,就永远都出不了这间办公室了。一辈子追着甲苯贩子毒贩子,有意思吗?”
他没有给鲛岛留下任何回嘴的余地,直接转身走了。走出防范课办公室的时候,他撂下一句话:“没有自知之明的笨蛋,比普通的笨蛋更难伺候。”
鲛岛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空荡荡的防范课大门发呆。从香田进屋的时候起,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一会儿,鲛岛深呼一口气,把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防范课的门又开了。鲛岛轻轻抬起头。
皱巴巴的西装裤,结打得很小的领带,尺码太大的夹克,一张大脸的谢顶男走了进来。他的双手随意插在夹克的口袋里。夹克的花纹和西装裤的颜色一点儿也不搭。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防范课的办公室,自说自话地拿起了鲛岛桌上的香烟。
他自作主张地一抽一出一根香烟,点了火。
“警视阁下问我防范课在哪儿,我就说了,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没。”
“有木津的消息吗?”
“找到一家他常去的店。”
“是吗?”
男子叼着香烟,走近装有铁栅栏的窗户。
鲛岛问道:“下头情况怎么样?”
“一团乱。”
“犯人好像用了槍是吧?”
“嗯。”
烟灰越来越长,可他毫不在意,而是俯视着新宿警署的人口。
他姓薮①,是个鉴识课员。他是弹道检查的专家,本厅鉴识课曾三番两次请他去,可他就是不肯去。
①薮:日语中的薮医者是庸医的意思。
他总说自己本来想当个医生,可因为姓的关系就作罢了。也是他查出了四星期前发生的杀人案用的是木津制造的槍。
薮看了看鲛岛,他的眼神很恍惚,让人捉摸不定。
“当地警员说,‘蒙大拿酒店’的老婆婆只听见了一声抢响。而且那槍声还特别响,附近的其他证人也说只听见了一声槍响。”
鲛岛无言地望向薮。
“坂巡查和……哦,他已经是瞽部补了,连升两级①……还有尾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车,坂在前,尾上在他的左后方。唯一一颗子弹就在坂的体内。”
①连升两级:殉职的警官套得到连升两级的待遇。
“只有一发?”鲛岛问道。
“只有一发。子弹是从尾上警部补左后方飞来的。从左肩胛骨下方射人,贯穿胸部中央,再命中坂的背骨,射碎右肺叶,停在了肋骨里。尾上当场死亡,坂因为失血过多,在十分钟后丧命。”
“用的是什么槍?”
“法医在坂的胸口找到了子弹。那子弹已经被压扁了,不过肯定不是手槍的。”
“是猎槍吗。”
薮点点头。
“大概是来复槍吧,现在正在查口径。”
“来复……”
“和手槍比起来,来复槍的火药量要多出许多,两者的贯穿力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毕竟来复槍的子弹速度要更快。这速度当然和口径也有关系,手槍的话,转轮 手槍里的44马格南的初始速度是360米/秒,自动手槍里的9mm鲁格是340米/秒。你们用的新南部38型只有278米/秒。转换成时速是1000公 里。可来复槍就不一样了。在日本用来猎鹿、猎野猪的30-30型猎槍的初始速度是728米/秒,再大一点的30-06型就是890米/秒了,转换成时速就 是3200公里。手槍子弹的速度和音速相当,要么就是比音速慢一点,而来复槍则是音速的两倍或三倍。说不定尾上没来得及听到槍声就丢一了小命。”薮一口气说 完了这些话。
“犯人是从哪儿开槍的?”
“问题就在这儿。要确定开槍的位置非肯困难,要是有目击者就好办了,可是我听说没有找 到证人。仔细想想也是,那一带白天人少,晚上人还挺多的。只是子弹这玩意儿有个很有意思的特一性一,那就是飞出槍口的时候,并不是贯穿力最大的时候。尤其是来 复槍,子弹刚出槍膛的时候,屁一股会上下摇摆。”
薮取下嘴里的香烟,开始详细解释。
“你也知道槍膛里是有来复线的吧?就是膛 线,是为了让子弹直着飞。子弹在槍膛里行进的过程中,在膛线的作用下,就会产生旋转,然后再飞出槍膛。来复槍的子弹,啊,我说的子弹,指的是弹头那部分。 那个弹头要比手槍子弹的弹头更细、更长一点。弹壳长,弹头也长。所以旋转的时候总是难以避免产生尾部上下摇摆的情况。不过子弹在飞行一段时间之后就会稳定 下来。大概飞个100一150米就行了。之后子弹就会直线行进。如果不碰到其他东西,动能就会在重力和空气阻力的作用下渐渐消失,再次出现尾部摆一动的状 态,并缓缓下降,就像倒地之前的陀螺样。”
“也就是说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开槍,来复槍的破坏力会更大?”
“破坏力和贯穿力是 两码事。你可以想一想,用针刺和用榔头敲哪个更痛,破坏力和速度不一定成正比。速度慢的子弹会在身一体里扭一动,还留在身一体里不出去。反倒是有些打穿身一体的子 弹没有打中要害,不会威胁生命。再看看这一次的槍杀案,贯穿尾上身一体的子弹停在了坂的身一体里,看起来它的贯穿力好像还挺强的,可那毕竟是来复槍,口径还不 小,这点贯穿力并不算大。”
“近距离的来复射击。”
“这个可能佳极高,不过即使不这么分析,光看现场的情况就能猜出个大概了。你想,现场是个小弄堂,视野很狭窄,除非是在楼上开槍,否则是不可能搞远距离射击的。”
这位弹道分析专家从来不喝酒,也不喜欢做运动,因为他很容易出汗。
可是,他是个一流的搜查官。听取证词、追查犯人、抓捕犯人——这些并不是一流搜查官的必备条件。
薮总在想象案发现场的场景。而现场的刑警们并没有开动脑筋想象的闲工夫。
薮的想象,总是基于现场的环境与证据进行的,并非毫无根据。鲛岛总会听取薮的想象。新宿警署的其他刑警只想知道薮的分析结果,没人愿意听薮多啰嗦。只有鲛岛注意到了,薮也是个一流的搜查官。
鲛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薮手里的香烟。
“用的是来复槍,在非常近的地方开槍射击,这两点没有太大疑问。问题是来复槍不比手槍,个头那么大,没法藏在外套里,也没法放在皮包里随身携带,只能放进高尔夫球袋或是鱼竿套里。犯人肯定是开车来的。”
“看来他早有预谋。”
“应该是,不然谁会带着来复槍到处跑啊?难道是偶然开车来到案发现场,瞥见两个巡警,一时兴起练起了射击技术不成?”
“记者招待会上有没有说凶器是来复槍?”
“没,连‘只开了一槍’都没说。只说正在锁定凶器种类。”
“也就是说,犯人躲在车里,架着来复槍,等候警官的到来?”
薮看着鲛岛说道:“应该是。可是警官要是看见路边停了辆车,车里还有人,肯定会透过车窗看一看的。真有心杀警察的人,必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如果他等警官过来了,再把槍从后备厢里拿出来呢?”
“这样距离就不对了。就算他迅速下车,迅速打开后车盖,迅速拿出槍,两者也会有个百来米的距离。”
“看来他肯定给槍做了什么伪装。”
“从目前的证据看应该是这样。”薮说道。可是他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薮离开防范课之后,鲛岛拿起电话,拨通了“阿伽门农”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阿伽门农’。”
接电话的正是冬树。
“我是鲛岛。”
“啊,刚才真是太谢谢您了!”
和下午在咖啡厅见面的时候相比,冬树的声音要更高一亢,而且更有一精一神。
“我准备下班回家了。如果他来了,你就往我家打电话。如果我不在,就在答录机里留个言,顺便说一下他出现的时间。”
“好的,我知道啦!”
电话那头传来男子二人组的歌声,那首曲子是《新宿人》。
鲛岛放下听筒,站起身。
搜查本部的那群家伙肯定要通宵了。上头八成下了严命:如果解决不好这起警官槍杀案,就会有损警方的威信。香田怕是也会留下。
从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过激派很有可能牵涉其中。警方总会把手槍和暴力团联系在一起,而把猎槍和过激派联系在一起。当然,黑帮也会用来复槍,只是过激派很少会用手槍。
查出凶器不是手槍之后,本部就把目标锁定在了极左派暴力犯上。
鲛岛路过搜查本部门口,离开了警署。本部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歌舞伎町警察官被杀事件特别搜查本部”。
鲛岛在野方站附近吃了个晚饭,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打开门一看,黑暗中,电话答录机的指示灯一闪一闪。
他赶紧冲进屋里,按下回放键。
“我是晶。你什么时候放假啊?联系我啊!”
晶就留下了这一句话,磁带里也没有其他录音。
鲛岛不由得苦笑。他总是嘱咐晶,如果留言的话就顺便说一下留言时间,可晶一直没有听进去。
新宿地区有几个人知道鲛岛家的电话号码。当他们发现鲛岛所需要的情报时,就会给鲛岛打电话。有时,也会打求救电话。
然而,电话答录机没有记录时间的功能,很难查出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如果求救电话前后有晶的留言,就能从她打电话的时候大致推测出求救电话的时间了。
鲛岛脱一下衣服,走进浴一室。他家的浴一室是卫浴一体式的,对身材高大的鲛岛来说显得有些憋屈。可是距离新宿三十分钟车程,而且还带浴一室的房子并不多,而鲛岛那可怜的薪水,并不足以支付更高的房租。
鲛岛冲了个澡,回到六昼大的客厅,在床旁边的沙发上盘腿坐下。
小冰箱和电视就在他伸手能够到的地方。电视柜上还有个小音响,可是鲛岛很少用它,除非是听晶的demo带(样带)。
鲛岛很喜欢晶的曲子。当然,这事他没有当面告诉过晶。晶的声线很不错,也很有音乐天赋,再加上一性一感的外形,出道之后应该会有很高的人气。
关键是,那时的晶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如果她能接受变成明星的自己倒也罢了,可没人能保证她不会厌烦。
——烦死了。
她可能会撂下一句话,拍拍屁一股走人。她喜欢唱歌,可不会为了唱歌而改变自己的活法。
鲛岛伸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电视,看起了九点档的新闻。
鲛岛认为,今天晚上木津出现在“阿伽门农”的可能一性一很小。一个原因是他昨天才去过,还有就是今天刚发生过一起警官槍杀案。
木津已经坐过两次牢了,所以他对警官的戒心很强。
木津是个职业罪犯。木津的工作,是私造槍支。恐怕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做过其他工作了。
私造槍支,和贩毒、诈骗、销赃的一性一质一样,都是违法乱纪的勾当。赛马彩票的黑赌场也是同样的道理,因此他们总要面临被捕的危险,他们和东窗事发后逃之天天的罪犯有些不同。
亡命天涯的人,大多会通过正当手段赚取逃亡期间的生活费,比如在工地打工,或是隐姓埋名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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