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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月零九天(2)

他是突然地回过头去对她说,我们一起住吧,小恩。我实在不放心把你丢在这里。

为什么?有人会杀我啊?她笑。故意的表情。

你不愿意就算了。他起身去开门。

她拉住他。她很自然地看着他。嘴角浅浅地笑,似乎是预料中的事情。她说,好啊,去找房子。

5 下雨的晚上

他们开始找房子。在网上一条一条地搜集信息,然后打电话过去核实,确定,约下看房的时间。

看了很多房子。有时候要来回兜转好几条路线的车,非常累人。

她的要求高,希望房子很干净,周围有公园和绿化带。并且方便交通和购物。

她说,我和你不一样。你一整天在公司,回家只是睡个觉。而我呢,大部分时间在家里,要工作,要阅读,要做饭,要散步。如果环境不好会影响我心情。

他自然按照她的意愿,只是这样的房子太难找。要么是家具不全,要么是地段偏僻。

她的情绪化也是意料中的事情,突然不愿意理他,也不跟他说话。

她从不控制自己的坏脾气。

那天晚上他公司里有应酬,整个部门的人出去吃饭。他不放心,走到门外给她打电话。她在外面。她说,我在买东西。语气很冷淡,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只问他几点能结束。他说,还得等一会儿吧,一时不能完。

那你就吃饭吧。她咯哒一声干脆地挂了电话。

他在饭桌上心神不定。外面下雨了。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他突然觉得她会在北京像泡沫一样地消失。两个小时后,手机响起来。有嘈杂的雨声和喧嚣,然后她疲倦的声音传过来,她说,我在王府井,买了很多东西。没钱打的回家了。这里下着好大的雨。

他说,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她说,我在咖啡店吃东西,我肚子饿。

他说,你等在原地,别走。我过来接你,送你回家。

她说,好。我在天主教堂对面的咖啡店。

他提前告退,打了车往王府井赶。路上塞车。雨点打在车窗上,声音是激烈的。他想她会不会淋湿,又想起来她是在咖啡店里,心落到了实地。

出租车一停下,他就冲进咖啡店里。大雨还是把头发淋得有些湿。小恩就坐在门边的小木桌边,桌子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冰冷的咖啡,巧克力蛋糕已经吃完。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大堆百货公司的纸袋。她手里摊开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翻动。看到他进来,她说,我在找你女朋友的名字,叶子。她不是在这家杂志工作吗?为什么编辑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

他真是后悔一时失神告诉了她旧日女友的名字,以致让她隔几日就要念叨一番。

他说,买了什么东西?

毛衣。灯心绒裤子。鞋子。还有晚霜和口红。

都在世都百货买的吗?

是的。

购物狂啊。

她不搭话,脸上闷闷不乐的表情。他脱下外套夹克盖住她的头遮挡雨水,一边拎起她的一大堆购物纸袋子,带着她出去拦车。

出租车里都有人。路上是冰冷的大雨和狼狈的人群。路边的霓虹灯在水汪汪的地面上交织出斑斓的光影。她突然又高兴起来。一边没来由地笑着,一边跟着出租车跑。他说,你疯什么啊,小丫头。她拦住一辆车,抢先挤了上去,把先等在路边的一大家子人挡在了外面。

K,K,她大声叫他,快上车。

他看到窗外那家人措手不及的表情。她用手抱着他盖在她头上的夹克,眼睛亮亮的,得意地看着他。

他说,又神气了?她的脸上还是有潮湿的水汽。他拉住夹克,俯过脸去吻她。先吻她高高的脑门,再吻她神气活现的眼睛,然后堵住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上有雨水清凉的味道。

6 失眠和烟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朋友家。他把她悄悄带到自己的家里。

父母房间的门关上了。他们已经入睡。

他扭亮自己房间里的灯,让她进去。那是她第一次到他的家里。一张硬的单人木板床,铺着蓝白小格子的棉布床单。桌上一盏台灯,凌乱地散落着书籍和杂志。书架上都是史记。床上有一本书,是《历史哲学》。

他给她拖鞋。他说,你去洗个澡,把寒气冲掉。

她进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他趴在窗台上抽了一根烟。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他看到空荡荡的马路上,除了茫然的雨雾和偶尔疾驶而过的出租车,已经空无一人。

她洗完出来。穿着他给她的白色衬衣。长发还是潮湿的,微微鬈曲地倾斜在肩头上。她说,水好热,烫得很。

那为什么不叫我。

自己克服嘛。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嘟哝着,爬上他的床,一边抱怨,好硬的床。天哪。居然这么硬。

不习惯?那我拿毯子过来垫在下面。

有什么用。你这床是木板,不是席梦思。能改良本质吗?

他站着,不知道怎么好。她说,去,给我倒一杯水。我要喝水。

他倒了水给她。看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到底,然后躺下来用被子蒙住头。她说,我累坏了。脚很痛。走路走的。我今天走了4个小时。

一个人在大街上?

是的。一个人。不认得路。觉得恐惧。

他看着她被子下面蜷缩起来的身体。他看到她的伤心。

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已经面对着墙壁睡着了。把身体蜷缩得像个婴儿。漆黑的长发铺在枕头上,像散开的花瓣落满一地。他没有关灯,拉开被子躺进去。触碰到她柔软的身体。她依然背对着他。他抚摸她瘦瘦的肩头,瘦瘦的手臂,瘦瘦的肋骨。她嘴唇里发出含糊的咕哝的声音。眼睛还没有睁开来。

他说,小恩,你不许睡着。

干什么。我累了。她转过身来,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上,一直往里面钻。

他吻她柔软的皮肤,轻轻地舔吮着。突然有疼痛的东西抽上来,一下一下地拉动着心脏。他不清楚自己的心里,为什么没有欲望,眼睛里却有酸涩的泪意。他抱紧她,执拗地热烈地亲吻和抚摸她。直到褪去她的衣衫。

半夜的时候他听到她起床。她洁白的倮体像花一样在陰影中闪烁出光泽。长长的头发从肩头倾泻下来。她的身体让他感觉陌生。有一种陌生的艳丽和诡异。

他迷糊地问她,小恩,你做什么?

我要喝水。她轻轻地苦恼地说。

我去倒。你不知道在哪里。他困难地起身。摸索到客厅里给她倒了水。她喝完水,眼睛清醒而神气地看着他。她看过去没有想睡觉的意思。

怎么了?他说。

我睡不着。我总是失眠的。她张望了一下。有没有烟。想抽烟。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皮中南海给她。

在上海我一直抽红双喜。

北京没有这烟。大部分人抽中南海。你可以试一下,焦油量很低。

她点了烟,盘膝坐在床上。她说,再来一次吗?

他听不懂。

再做一次啊。她扔掉烟头,爬到他身上。我喜欢你的身体,很柔软。男人怎么会有这么柔软的身体。

他看着她。他把她长长的头发顺着额头推上去,这样可以看到她笑着的天真的面容。他说,你真的还想要?

她点头。

于是他们又拥抱在一起。

他亲吻她脖子后面一小块柔软的肌肤。那块肌肤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带着受伤的表情。他抱紧她,他说,你是为了我才来北京的吗,小恩?

她迷糊地说,什么?

他已经后悔自己这样问,于是沉默。他的心里想,在她自己说明一切之前,他只把她到来的原因归结为工作。是。就如同她所言的,北京有她太多的客户。

早上他打电话到公司请假。两个人几乎一夜未眠。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半。房间里窗帘是紧闭着的。整个房间黑暗沉闷如同一艘夜航的大船,缓慢地穿行在黑暗寂静的太平洋。

他起身拉开一角窗帘,陡然射进来的是剧烈的陽光,使他的眼睛缩紧。他放下窗帘。

小恩还在熟睡。他看到她睡觉的样子,像一只破碎的小玩具。只是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充满了戒备。他想起她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不明白这个还未失去天真的女子,为何睡觉的时候会有这样深刻的防备。

7 房 子

终于租到了房子。在北三环。小恩是在网络上查到的讯息。已经有5个竞争对手在争夺这个房子。的确干净空畅,楼下有花园,红砖墙面,看着心神愉快。

最终是他们获得了胜利。虽然房价偏高,还是欢喜地搬了进去。找了太久,都觉得很累。急于想安顿下来。房间朝向向东,每天早上只有短暂的一个小时左右,太陽温暖的光线会流泻在床上,即刻很快溜走。早上总是被刺眼的陽光惊醒。

他们从IKEA买了黑色的大铁床,床头床尾均有高高的栅栏。白色纯棉布床单。原木制的工作台,书架。还有小恩喜欢的刺绣桌布。她乐此不疲,充满了热情和创造力。很快就布置出一个清新自在的空间。墙壁上到处是木相框。她把自己的照片塞在行李箱中带过来。

短头发穿着泳衣站在陽光明亮的沙滩上。扎着辫子坐在山顶上快乐地笑。站在铁路边看着远方,头发长到了肩头。小恩依次告诉他,那是她的15岁,20 岁,23岁……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不知来历的女子,心里微微疼痛。他对她的历史一无所知。曾经他们是在相隔千里的城市里,各自陌生地生活着。

最后一个打扫的黄昏,他们收拾妥当,把地板擦得湿漉漉的。两个人坐在新买的纯棉地毯上休息。墙壁上的漆很旧了,颜色比较黯淡。小恩说,真想把它们刷成杏黄色,酒红色,墨绿色……他说,我们以后说不定会搬走,真要刷墙吗?她说,是啊,这是别人的房子,不是我们的。

他说,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的。

真的吗?她歪着头看他。北京的房子这么贵,比上海还贵。

再贵也应该有自己的房子。

她点点头。她说,在上海我曾几次下决心要买房子。但只要一想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从一个城市里离开,就觉得没有必要去买。

就像你在上海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去北京?

是的。

就像你在北京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去一个新的城市?

是的。她看着他。

搬迁是一件这样麻烦的事情,而且很多东西都会丢失。

只要不把自己丢失,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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