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庆长 这里如此之美(4)
如果她注定要在这段关系里经历苦痛沉沦,那么,它是她的任务,用以自我探索和成长的道路。
无可置疑。相爱,是命运给予的使命。
庆长在上海重新开始生活。
这座城市照旧给她归宿。一个城市是一座封闭而隔阂的岛屿。人的生命也是一座一座各自的孤岛。生活以有序的方式,陈列于貌似开放实则束缚重重的时空之中。33岁的庆长,再次终结和清洗自己。
帮Fiona做一本新创刊的摄影杂志。她让Fiona保全她的行踪,没有说明原因。Fiona对她失踪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有问。朋友做到这个境界,自然有 她的容量。这一次合作,Fiona给予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说,庆长,人都知道高雅的东西是什么,但高雅却要建立在笃定稳当的物质基本之上。如果没有我 们这些为低俗努力并用低俗赚够钱的人,怎么可能给你一个空间去做这些高雅内容。大雅大俗其实没有分别,但你有洁癖。上天给了你一些没有分给其他人的东西, 所以其他人给予你足够多的宽容。我们其实一直在忍让和包皮容着你,你可知道。
也许。从一同开始,Fiona,定山,清池,她以前杂志社的同仁,或者所有一起工作过的伙伴,都曾拿出宽容来承担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观点。
将近6年过完,Fiona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她已35岁。她的目标是成功外籍男人,一如既往。找不到可托付终生的男人,并不让她觉得生命有缺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参加派对社交,享受奢侈品牌,不亦乐乎。生活足够拥挤精彩,也就没有空档来思考人生缺陷。因为始终和老外混,Fiona把自己彻底改造成一个半中半西的上海女人,一句话起码搭上3个英文单词。手势,神情,腔调,都很西式。虽然她的身份证始终没有变化。
庆长一边工作,一边开始尝试结交朋友。心理医生宋有仁由Fiona介绍,德国出生长大的华裔,48岁,在上海开私人诊所。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他那里接受 治疗。他的诊所有严格的会员制度,需要介绍人推荐才可以通过。费用当然也相当昂贵。庆长一直与社会疏离,Fiona大概对他详细介绍过周庆长的情况,他对 她十分感兴趣。每周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希望与她相处,无需费用。时间是周六下午。对他来说,这种不赢利的付出,更像一个约会。一次朋友之间的相见。
第一次见面,他就问她,瞻里的观音阁桥是否已经消失。
这一定是Fiona对他提起的。庆长想,她其实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做过一些什么事。但她依然坦率,说,是。它在5年前就已被摧毁。当然我也没有回去证实。只是打了电话询问当地人。
你为何不尝试为它的保留做出努力,做了这样详实的采访记录,可以跟上级部分沟通,让他们重视。
在采访时就一直被当地某些部门阻碍和驱赶,他们试图阻止。谁都知道这个庞然大物是个很老很美的东西。他们害怕。但即便如此,它依旧不适应这个时代,它总归 要被清除。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可知道在可见或不可见的区域,有很多这样的建筑在被消灭。我们能够见到的美的事物是无法穷尽的,也无法想象。这种轮回是 它们的命运所在。没有人断论美的东西应该永恒。一个拥有沉重历史和无数美好事物的国度,总有些许悲哀。它的痛苦之身是它自身的负担。美,是痛苦的血肉。痛 苦,是美的骨骼。
她对他说起亲眼所见祖母村庄的败落。年轻人去往外面打工,村子里剩下孩子和老人。田地冷清无人耕种,土地庙遭弃绝。溪水干涸污脏,岸边漂满死鱼的尸体。破损的古老祠堂,徒留一座废弃戏台,精美木雕日益腐朽。往昔的聚会盛况全村人围聚看戏锣鼓铿锵,声影全息,只留下日光斜照里的尘影飞舞。一个村庄旺盛完整的生命,被抽离干净。
她说,都只留下一具残骸。所有被推翻陷落和抛弃的东西,都不能够再来。也许,人们也不再期待它们能够回来。不管是信念、传统、人与土地的关系,还是一座持有尊严却无力自保的古老的桥。
精湛壮美的观音阁桥到了被摧毁的时间,就只能在机器作用下断裂瓦解。木雕被运走卖钱或被烧毁。它注定要迎接属于它的时代的劫难。它会被毁灭,不会被损伤。它会消失,不会被改变。它的美与情怀,会在时间的海洋中轮回,不会沉没。即使没有人纪念它曾经的存在,它依旧存在。
你去采访,只为了纪录下这种演变,以此作为纪念吗。
不。只为了与它相认。
他身材不高,中等个子。清洁,健壮,适度的理性和感性,温和稳重。平素喜欢穿中式布鞋,尤其是鞋底用针脚密密缝出来的传统式样。虽然一直生活在欧洲,骨子里却有很传统很东方式的内蕴。个性显得颇为奇妙,有一种可费猜解的深度。与之相处,不会觉得乏味。如同暗藏无数储存充实的抽屉,随便打开一个都分量十足,琢磨观赏半日,共度时间绝无乏味。
3年前他来到上海,租下衡山路一幢历史悠久的老别墅。一楼是诊所,二楼三楼自己住。这个老房子是新乔治时期风格,在维持原有结构上做了装饰整修,得以修缮 维持存活呼吸。他倾向瑞典古斯塔夫风格,硬木家具,手工壁纸,素木地板,用深钴蓝色和冷灰白色的搭配。空敞的房间显得更为冷寂。
小花园里有露台、藤架、凉亭、草地和各种植物,存留古老的栗子树和橡树。他又种了紫藤、绣球、铃兰,还有一些不同种类的爬行玫瑰。种了葡萄、南瓜、丝瓜。小花园在春夏时葱郁青翠,枝叶繁茂,花朵绵密攀援。午后和黄昏时,因为日光变化,光线与色彩亦变幻不定。
庆长第一次来,等在门口,站在棚架下,抬头看悬吊下来的南瓜,长久默默凝望。他说,你喜欢南瓜吗。她说,我为这果实此刻的形态和质地打动。饱满,硕大,安静,平衡,沉浸于浑然的成熟之中。它们这样美。
她是一个衣着随意略显邋遢的女子,丝毫不讲究,不施脂粉。头发在背上编成一根粗粗的印度发辫,发丝中缠绕深蓝和暗红的细细棉线,装束气质都与别人不同。眼神清澈,沉默寡言,显得落落寡欢。她的安宁和敏感,即刻让他愉悦。
他们经常坐在回廊里。两个小时,与其说相谈,不如说只是一起并肩面对这个绿树荫荫的花园。她抽一根烟,有时长久不说什么话。脱掉鞋子,赤足盘腿,蜷坐在椅子上,把下巴支在膝盖上,神情如同略带自闭的孩童。听微风、喷泉和昆虫声音。听着寂静。
有时她会去草地上荡秋千,荡得很高,裙子在风中发出凛冽颤动。自由自在,完全不顾忌一个比她大15岁的陌生男子,在身边观察凝望。
有一些时候,她会在他的引导之下,尝试说出自己,也谈到清池,想起一些非常细微的往事。比如桂林的飞机,一边说,一边把往事清空出内心。她说,我们无法触及天上的信仰。我们只是凡人,有卑微的肉身、欲望、情绪、感情和局限性。我们悲伤,同时也纯洁。盲目,同时也勇敢。失败,并且注定失望。
她对他说起一些从未可能对他人启齿的事情。
性的部分,在她与清池的关系里,其实极为重要。清池对她说,我从未在与别人在做的过程中得到过这样的感受。庆长,你可知道,与你做,是我现在生活中唯一的也是极限的乐趣所在。它是一种抚慰。
性是亲密、喜悦、联结、沟通,是与对方以本真面目共存和融合的方式。他对她的欲望,几近时时刻刻都会被激发。不管他们走在街道上,坐在餐厅里吃饭,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还是在超市买东西。他牵住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碰触到她的脖子,都会无端感觉欲望蓬勃而起,身体热而坚硬。仿佛彼此躯体发出源源不断的声响,总在互相呼唤应对。
有时,性是孤立、诉求、期望、对峙。他会试图把她控制在他的力量之下。这洁净强壮的肉体,倾诉它的欲求,希望被容纳,接受,保护和感动。在争执或冷战时,他们无法再用语言沟通,隔膜和误解,争辩和批判,阻止所有诉求。感情被孤绝,彼此一言不发,无法和解,而无辜的肉体还在寻求联结和通畅。这是怪异的感受。她有时会觉得屈辱,难以理解,倔强对抗。即使在难以负担的敌意和悲伤之中,他的身体,依旧在对她作出执拗而热烈的表达。
有时,性是损伤、暴力、绝望、怜悯。
有时,性是唯一单纯、脆弱、天真而真诚的告白。他说,我这样狂热地爱着你,庆长。对男人来说,做愛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表达。也是他唯一信任的表达。其他的都不是。
他对庆长描述和其他女子的经历。他对性愛一直持有坦率清洁的热爱,从不避讳和庆长谈论种种体会和记忆,以此作为分享彼此生命的隐秘而直接的通道,用这种方式,紧密联结,感同身受。不能拿以示人的黑暗,转换一侧来看,却是一种纯洁明亮。在纽约深爱过一个女子,对方的肌肤有一种膨胀的张力,充盈向外弹破的力量。对他紧追不放,两个人无法在一起,情绪不可自控,雪天持刀在他身后追赶。他衣服都没有穿够,仓皇奔跑在雪地中。
所有的脆弱、羞耻、隐私、难堪、创痛,他拿出来给她。她听着来自一个男子生命中真实的细节,内心没有嫉妒或不悦,只有一种隐隐伤感。仿佛他不是一个在与她相爱的男子,而是世间中与任何一个女子相爱着的男子。他是公众的,不是私有的。他属于他自己,他不是她的。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一种理解,如同对人性所持有的一种理解。具备一种开放性,而绝非狭隘的占有之心。
她依赖和需索他的激情,哪怕是暴力。如同沉默而无形迹的黑洞,吸收一切。越暴烈有力越感觉到对他的赶尽杀绝,找不到退路,如同执拗的困兽。这强大的存在感是她所需要。只有这样的灌注才能让她平静。除此之外,无他。她内心深渊般肃杀而无底的能量,超出彼此预料。
她陷入在一种对自我情感匮乏的恐惧和防御之中。同时又是一种误入歧途般的迷恋和渴切。在他们争执冲突最严重时,她喝醉,半夜哭泣,逼问他是否可以给他们彼此未来。他一早要开会,困极无法入睡,生气而用力掌掴她,把她的手捆绑起来强迫她停止。清晨她醒来,发现他亲吻她肿胀的脸颊,愧疚无助。性,打斗,伤害,创痛,纠缠,柔情,无解,如此种种,绞纽成一股强大的绳束缚这关系,越来越紧,几近无法呼吸。
这一次次重复的轮回。因为他们不过是其中被摆布的棋子,肉身和情感从来都无法随心所欲,只能被等待做出安排。这种痴迷和需索,一条现世因缘的绳索。都想挣脱,逃离,却无计可施。不知道离开对方可以去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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