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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庆长 这里如此之美(5)

她曾经期望他的情爱与欲望的力量,能够引领她,把她带出夜色中的沼泽森林,奔赴一处开阔无边际的平原,看到云层皎洁,万籁俱寂,明月光亮升起。把她带到情感持有超越和升盈的另一个层面。但实际上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具备这样的力量。

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她的困境只能自己解脱。她的方向只能自己引领。

她对宋说起对清池都没有提到过的往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历史对她来说,不仅是时间之中的记忆,也是消化在她体内的粮食。她的组织,是由这些哀痛、陷落、离别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后的黑色团块拼接而成。她整个人的存在,是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证据。

她说,祖母在她12岁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在睡梦中去世。

祖母抚养她很久。在祖母身上,她习得人性温厚质朴的一面。小时祖母疼爱她,偶尔吃一只松花蛋,让庆长吃完,自己用剩余下来的酱油拌饭。那酱油里有松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费。这细节,庆长一直没有忘记。她因此学会对人的温暖心意,为对方考虑,让出利益,尽量不增添他人的麻烦,替人着想。祖母脾气刚硬,但从不抱怨,也不退缩。扛起责任和担当,尽出最大努力。相反,庆长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感情和情绪上,却都是任性和放肆的孩童。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即使践踏着他人的伤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实现目标。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庆长也有继承。不羁自私的人最终要付出代价,他们伤人伤己。

祖母是虔诚的基督徒,抽烟,清瘦。穿盘扣斜襟大衫,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烟草味道。她经常要求庆长与她一起做祷告。很久之后,庆长才得知,父亲也许是服药自 杀。父亲深深依赖母亲,无法接受她的断然离去,也无法承担她对他的放弃。成人也许认为自杀是一种羞耻,所以都一直隐瞒真相。这秘密的压力,使年老的祖母从 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祷,并且总是祈祷时泪流不止,发出哽咽抽泣。人的伤痛,都只能隐藏在表相之下,埋没在隐秘之中吗。而对生活持有平静,是深刻的压抑,也是一种苦痛的力量。

那一年冬天,南方陰寒,天气持续低温。祖母看病吃药已数年,经常咳嗽,心血管也有问题。庆长放学回家,祖母为她做好晚饭,用烧水壶接了一壶水,放在煤气灶 上烧开水。她说觉得疲倦,要在床上躺一下,于是脱掉棉衣、外裤、鞋子,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庆长做完作业,外面天色漆黑,想叫醒祖母和自己一起吃晚饭,连叫 几声,祖母都不应答。她摸了一下祖母,皮肤虽然还是软的,但已没有温度。祖母死了。她没有觉得害怕。打开灯,一个人在空气凝滞的房间里吃完晚饭,洗干净 碗,一只一只倒扣放置。然后脱掉衣服,上床,依旧和以前一样钻进祖母的大棉被里面。睡在她身边,紧紧挨着这具苍老冰冷的身躯。

她没有做梦。在凌晨5点多醒过来,天还没有亮,只有隐隐微光。她又轻声叫唤祖母,房间里没有丝毫声息。以前,哪怕庆长轻轻翻一个身,祖母都会警觉,给她盖 被。她再次试图分辨真相,祖母死了吗,但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只是觉得巨大的恐惧和孤独。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再没有人会应答她,疼爱她,真正发自内心喜欢她,接纳她的停留。她泪流满面,这样哀恸,只能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睛,企图入眠。

只有睡着,才能停止,才能忘记,才能回避被独自抛弃的事实。她祈祷能够入睡。再次入睡,在死去的祖母身边,一直睡到中午。睡到隔壁邻居来敲门查电表。

他们进来,发现了祖母的尸体。

记忆由一些分裂而持续的碎片互相粘连而成。又分明是一条沉默而汹涌的河流,从没有留下余地,可以让她勉强抓住一块岩石停靠。河水冲击、席卷、包皮裹着她顺流而下,无力分辨和改变方向。清池与她在彼此揪斗最激烈的时候,会大声怒吼,说,庆长,你的暴戾激烈是因为童年时没有家教,没有人管你,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没有安全感。你因此丝毫不顾惜撕剥人脸皮,肆无忌惮,残忍至极。你可以豁出去伤害你身边的人,也伤你自己。

清池是截然不同的个性,他来自有身份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对他管束严格。他对人没有如此复杂难测的疏离、冷漠、猜疑和不信。他无法领会什么是生命底处的缺陷和不安全感。他也不知道人的恨意和需索可以是这样隐秘而强烈的存在。以真实情感逼近他的庆长,已不仅是那个在瞻里孤军奋战坚强独特的女子,这只是她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她隐藏在河流之下的另一部分。

她说,我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在陌生人面前从不泄露心绪。他们视我为理性和冷静的人,却不知道我心里藏匿着一个幼童。清池打开我的心扉,令我躲无可躲,只能走出来与他交会。他伸手可以令我致死,也可以拥抱我给我抚慰,让我平静信任。他无力做到。到最后,他所做的种种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过来击打我。我已为他敞开,再无屏障,无处可躲。他的伤害可以轻易击中我,激发我强烈的恐惧、戒备、失望和争斗。是一种无路可退。

他被她的反应惊吓,更为退缩,只想与她保持距离。说,庆长,我如此爱你,但你让我痛苦。得到愉快,避免痛苦,当然是俗世中人的本性。他其实对她从无怜悯,也无尝试理解她的心灵,包皮容她的匮乏,即使他如此钟情于她。或许,男女之间占据比重的,是征服,占有,控制,支配,贪恋,欲望。它们顶着爱的形式和名义行事,唯独缺少牺牲。

他只看到这个成年女子犀利,暴戾,反复无常,像出鞘的匕首,咄咄逼人不惜彼此刺伤。不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在黑暗中隐蔽蜷缩只是想保护自己。她需索爱时日久长。她对他的依赖和信任如同血肉深沉。她被迫剥离这一切的时候痛不可忍。

真正的爱,一定存在怜悯与理解。但他对她没有。

起初,她为那些负性而纠葛的重量,感觉无助、困惑、愤怒。长久的时间洗刷之后,她明白过来,如果没有面对过汹涌的冲突和伤痛,与自我与外界的战争,罪恶和 压抑,无从获得最终的理解。它们并非隔绝而单独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提供养分、呼吸、血液,喂养补给。所有的对比都拥有这样的结构,没有高下对错之分,没 有你是我非的论断评判。只有正反两面融为一体。

一段男女情爱的关系,是自己与他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倒影。是自我的投射面。这段关系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照亮她自己。如果不是一段强烈的开启封闭心扉的 关系,她没有机会相遇到隐匿在内心深处中的自我。看到这个孩童的脆弱、需索、哭泣、甜美。看到她的历史、记忆、创伤和情结。看到褶皱的幽微和向往的光明。

这个男子带来一个机会,让她面对生命中最本质的自我。如此赤裸真实。

而对于他,也许无法承认,他对她的爱最隐秘而晦涩的部分,其实是渴望成为像她这样的人。敢于直面甚至撕剥自己的生命,让它破碎,露出真相。敢于倾尽自己的感情,哪怕被它践踏。这是他内心需求的一部分。但是被滚动不止的安全和急躁的生活陷落。做不到,其他部分也不过是背道而驰。无法给予世界以意志,因为在接受这世界所有规则。没有信仰,不管是对爱,还是对真实。试图抓住一切愉悦,却拒绝负荷创痛。不相信感情所代表的光,始终警惕和躲避黑暗。

所以他只能理性而坚定地生活在这个俗世之上。他的工作,美丽柔顺的女人,富足生活,前途。

只能以此终老。

但他的确以他的方式爱过她,以他所称谓的爱。只是这注定是不坚定的东西,是被拨弄和操纵的东西,它无法与时间抗衡,也无法给予现世的生命以未来意义的影响。它与她所追索的情感,是两回事情。即便如此,她依然承认,他爱过她,以他的方式。只是她一直站在幻象之中,以为它与俗世的目标不同。但其实它没有什么不同。它依然只是一段俗世男女的欢爱纠葛,看来也就是如此。

她说,当我对他持有怜悯和理解,其实是对自己持有怜悯和理解,如同一种真相浮出。当我看清楚这一切,执着的偏见,评断,妄想或幻觉,便如一面镜子的碎片,坠落地面,无法成形。

她看见他与她,一对世间平凡男女,为前世的因缘牵扯,在今世痴缠伤害。那不过是遵循做出偿还或继续亏欠的秩序。她看见他们之间的放弃和离别,情感的内核在时间中日益清湛。即使伤害折磨,离弃失散,相爱,是对彼此履行的使命。

因此,在他们认为彼此相爱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在相互准备离去。

宋有仁对她说,庆长。当你学会爱自己,相信自己,你就能够知道如何去爱别人,相信别人。而不管这个人在你身边,还是离开你。这段关系是已经结束,还是依旧延续。外界事物处于无常的变动、更换、破坏、损毁之中。爱人有血肉,更易腐朽。只有你的相信,来自你内心的爱,是完整而稳定的存在。不管何时何地,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持有它们,就持有长久。

—文—他又说,你这样丰富敏锐的女子,感情强烈赤诚,原该是一个男人的宝藏。如果他具备耐心和理解,可以和你即使在一个狭小房间里共处,也如同行走在通向 整个世界的旅途之中。可惜,许清池不是能够享受这段路程的人。他跟不上你的脚步,无法抵达你内心深处。这只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个人观点,并非专业意见。这 只能说明,你的情爱道路注定崎岖,不如其他女子顺畅平坦。这是一种注定。中国人的宿命论自然有其道理。

—人—如此这般,她对他说,他对她说,直到后来她觉得所有的细节和感受清空,再讲不出任何关于和清池的内容。

—书—最后,她再无故事可讲。只是经常带去中国茶,与他一起沏茶喝茶。又和他一起学书法,两个人在回廊下写毛笔字,临摹典雅清远的碑帖。在花园里种香料, 薰衣草、薄荷、迷迭香、百里香、月桂,也种西红柿、豌豆、玉米、萝卜。一年四季,按照轮转的时节种植和收获。他喜欢厨房,热衷做西式的食物,有一个宽敞漂 亮的大厨房,各式精良设备一应俱全。一起烹饪。一起吃晚餐。他们的两个小时,渐渐成为整个午后在花园里的劳作、休憩、互相陪伴。

—屋—直到庆长确认他已经不把她当作他的病人。

有时她会有心理退回的倾向。在一些无法预料的时刻产生剧烈情绪起伏,突然觉得深深恐惧。如果他一定要来寻找她,绝对可以把她找到。她不过依旧在上海,在这 个封闭的城市里。哪怕走在大街上或者出现在酒店里,他们都有可能不期而遇。他说过,庆长,如果我持有要再遇见你的信念,我知道我一定会实现。她有一种直 觉,他已失去这信念。他们已彼此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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