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梦中花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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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打开。白光和喧哗涌入。瞬间被沉没于炙热的海水。那是大厅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大堆聚集着要办理手续的人群,皮肤和荷尔蒙的气味。陌生人的身体,在两边像潮水一样被哗哗地推开。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发出吱咯吱咯生硬摩擦。护士推着手术车穿越人群以及气浪,朝着电梯行进。
她说,我们其实并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这是无望的事。
电梯抵达5楼,推向手术室的大门。她仰躺在手术车上面,手里抱着手术时要用的输液袋。头上戴白色帽子,包皮裹住头发,全身赤裸。病服上衣反穿在上身,肥大裤子系不住腰带,只能围在腰部。她一早起床的时候,给自己穿上一双干净暖和的棉袜。颜色鲜艳的袜子,是她所喜欢的纯正大红。
手术前夜经过5次灌肠,排泄出所有粪便和尿液。再没有喝水和吃任何食物。现在她的身体是初生婴儿般的洁净无垢。整个过程里唯一感觉难以忍受的步骤,是在尿道里插入导尿管。仿佛身体里被插入一根滚烫的钢丝。很快,暴露在裤子外面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的自主控制。当一个人的尿液被引出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她说。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
仰面看到通道天花板上的长形白色吸顶灯,快速掠过,白光刷刷发出声音。这一条路途要通往哪里。一具肉体要被打开,放入仪器,被手和刀具操纵。它并没有人想象的那么珍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固自守。不再需要锦衣美食,按摩修饰,以及芳香昂贵的保养品……它的自我重要性被摧毁,恢复了肉身脆弱的真实感。她的心里一点一点地静了下来,如同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假象和幻觉,在退却和消失。
是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所曾经执着过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麻醉师站在她的身后,俯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庆昭。庆昭。你听得到吗。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脱下一边的口罩,声音轻柔。女孩年轻的容颜,眉眼细小洁净。很久没有人这样温存明确地呼唤她。年轻的麻醉师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她仰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转回眼神,看到身边遍布密密麻麻的仪器,脸的上方,无影灯散发出明亮光泽。手和脚已经被用束带牢牢地固定。意识此刻还是清醒的。只感觉到麻木感从头顶开始缓慢地往下走。仿佛漂浮在无风无浪的河面上顺流而下。
手腕上被插入麻醉针头的部位,有锐痛感。针头可能没有插顺,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被全身麻醉。她痴迷这种感觉。痴迷麻醉。即将可以脱壳飞离这具肉体。熟悉的临界点在逼近。蒙住眼睛站在悬崖,迈出一步,脚下就是黑暗无边的深渊。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被确定的边界。就在此刻,她的内心依旧尚未被完全清除干净,并非空无一物。
是不是大部分的人即使在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心里依旧带着种种犹疑和困惑呢。她来不及思索完毕这个问题,便已扑入这个深渊。
……
她说,我来拉萨之前,曾经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是在人流量通畅的公众旅馆里死去,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死去。如果在旅馆,身边的人发现尸体,会得 以被处理和告知。即使他们只是一些陌生人。陌生人只对半死的人有恐惧感,因为他们畏惧负担责任,不能自理的一半生命,带给人危险。已死的,就只是清扫垃圾 的问题。但如果在城市的高层小公寓里不为人知地死去,就只有宠物或蛆虫来啃食腐肉。
每个人都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因为人随时会死。我的父亲,喝完早上的稀饭,在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血管破裂,血充溢脑袋,瞬间就无法说话,无法移动。穿的衣服里,塞着记事本,里面罗列他这一天和后一天要做的所有工作,密密麻麻的事情,包皮括他的目标,计划,不满和自责。这一切挣扎和企图全部作废。他做了一次脑血清理手术,昏迷三天之后死去。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我一直想知道他临死前的感受……
他说,但是很多人蒙住眼睛,以为自己会一直无损而长寿,甚或不朽。他们相信自己的手里永远都有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做浪费和后悔的事情。总是认为能够再次获得机会。
她说,我去纳木错的时候,带着一本在拉萨小书店里买的《中陰得度》。你已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 要执着这个生命,纵令你执持不下,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得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不要怯懦……我阅读这本书,在海拔4718米 的高原半岛小旅店。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推开门,看到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 在陽光照耀下白雪皑皑。
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谢,是否会前往另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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