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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 黑暗回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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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夏天。他直升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绩太差,进入另一所以文科取胜的重点中学。两所学校在城市的两头。她来他家的院墙下面等他。炎热的夏日夜晚,蔷薇花开得正好。细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脚穿着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里,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上。自行车的链条还在哒哒地响,她踩着它们玩。

一起骑车去书店买书看。她买了一整套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苏格拉底群岛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观》、《贝壳的自然史》、《荣格心理学》、《原 子学说》……她的阅读面比他广泛得多。喜欢与他探讨问题,读完同一本书后互相交换意见,有时候甚至为此特意写很长的信给他。买完书,找了一家冷饮店,两个 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讨论刚刚崛起的国内先锋派小说家的小说。他们同时痴迷上一个手法优美而陰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谈论他短篇小说中的暴力倾向和孤独偏 激的少年。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岁月。单纯的年少时光。他们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生活的起伏变化错落,仿佛影影绰绰的风景在身边闪动。但一切似乎又与他们无关。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一个纯白的小天地。

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十点多。他必须回家。她拖拖拉拉不愿走,说,善生,我去你家里再待一会儿。她照旧又爬了小花园的墙壁进去。他把她关在房间里,去客厅和母亲寒暄过场。在卫生间冲完澡,回到房间,发现她爬到他的床上,已经入睡。那一天她的话特别多,状态亢奋,所以累得也快。两个人躺在一起,依旧是两小无猜,照例背对背地,开始入睡。

她的辫子太长,拖在他的枕头上。他压住了她辫子的一角,一整夜都闻到她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气息。发丝上的汗味。清香的孩童味道,又像一种小小的幼兽气息。她的毛发长得浓密。半夜清醒过来,发丝的气息变得清淡,已经倏忽不见。他浑身是汗,T恤是湿的。房间里黑暗炎热,只有电风扇叶片摇动着的声音。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正在用梳子梳理长发,一股一股编好辫子。腕上佩戴着的银镯碰在桌面上,叮当作响。细微声音让他恍惚,以为依旧是在梦中。天空隐约 发蓝,还是一片昏暗,墙上的蔷薇花开得如火如荼。是以前每次临走之前的样子。他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支起身来问她,你要走了吗?她背对着他,答非所问,低 声说,我非常不喜欢自己。

他隐隐感觉她经常不愿意回到舅舅家,而宁可在外面逗留。英国的生母不断寄钱过来,舅舅又是知名商人。她比他有钱得多,出去的时候经常豪爽地主动付 账,虽然他坚持要各自分担。她的经济富裕,生活安稳,没有像他这样的心理压力。那是她第一次对他流露出内心的彷徨。也许是从未被亲生父母抚养、长期寄人篱 下的生活使她自卑。而这种自卑构建了她少女阶段隐秘羞耻的精神层面。

她说,善生,舅舅对我素来温和慷慨,但无法代替我对一个男子的期许。一个可以扑到他的背上,骑到他脖子上,对他撒娇,向他需素食物、玩具、感情的男子。我一直想得到这个人:不管我做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我,不会离开我。有时候我故意激怒别人,疏远别人,发脾气。没有缘故地哭。我是不容易被讨好的孩子,喜欢摆出恶劣的姿态使别人为难,以此认证自己对感情的向往。

她说,我需要感情。善生。很多很多的感情。我对感情有过度的贪心和嫉妒心。我幻想某天能够见到亲生父母,能够与舅舅舅母表妹和睦相处,能够喜欢身边的很多人,与他们有亲密的关系……但我知道这很难。我看到自己心里那个黑色的大洞,总想用力来填,又因为敏感害羞,不愿意让他们观望和触碰到这个洞。我对别人不够亲近。重复地要别人做出证明,但从没有得到满足。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在黑暗中听着她轻声的话语,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她说,长大之后,也许我不会觉得这样是种无能为力。你有想过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吗?除了如你母亲所愿地考上重点大学。以后呢?再以后呢?

他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暂时什么也不想。

她说,你给自己设置的只是目标,你想使它成为你惟一想要追寻的,因为它使你感觉安全。理性使你能够把需求和付出做对应。我们是相似的人,如同充满了激烈渴望的空瓶子,你在其中填充的意志要比情感多,也许你相信意志比情感有力。你这样优秀,善生。但是你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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