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黑暗回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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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之中,他又看到那个小旅馆房间。靠近火车站。窗户朝向铁轨。夜行火车汽笛长鸣,轰隆隆呼啸而过。火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发出刺耳呜叫。剧烈声音贯穿身体。这样的间歇,半小时左右就重复一次。他在浑身黏稠的汗水里醒来。睁开眼睛。耀眼亮光直射进来。桌子上的热水瓶、洗脸盆、药瓶、水杯……轻微震动,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彼此交错。直到白光退去,火车开出很远。仍无法平息。
房间如同空洞的容器,过滤掉一切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留下嗡嗡回响。空气中有房间长年未清洗干净的肮脏气味,混杂着淡而酸涩的血腥味。另一张床上,背向他而躺的女孩发出沉闷呻吟。这被挤出来的声音,顺着脊椎一路微凉蔓延。他的心是一片裸露着的空地,任谁都可以踩上去践踏。所以他害怕。身体轻微颤抖。眼睛中都是灼热的泪水。
他看到少年在暗中起身,走向女孩的床。她仰躺过来看着他,黑色发辫压在枕头上,被汗水浸泡发出深蓝色光泽。她的脸像一片月光之下的水印,轻轻颤动,额头上渗出细密汗水。好痛,善生……抱抱我。抱住我。她轻声恳求他,伸出手指抓住他的衬衣胸襟。他躺在她的身边,触碰到她瘦而柔软的身体。她的皮肤非常烫。两具年少的肉体拥抱在一起。她一直喃喃地对他说话。因为疼痛,她不能停止说话。
他说,我们似乎注定要在一起互相毁灭。要离开这里。顺着潮湿黑暗的隧道往前赶路,奔向远处的微光。一起逃窜至自由的无人之地。她牵着我的手飞速地跑向对方,使我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径,被她引领。我不想追随她的脚步。试图竭力挣脱她。我一直内心疑惑,我所看到的光,是否与她所认同的,其实根本不同。
他坐在去往杭州的夜行火车上。对母亲说了谎。说这个星期六日不回家,要留校复习。然而他换下校服之后,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买了车票,与她一起去往一个陌生城市。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从未离开过学校、家庭的固定路线。短途的出走使他忧患,所以他在四个小时里一直非常清醒。
玻璃窗外沉浸在夜雾之中的田野呼啸而过。时而闪掠过大片零星的村庄灯火。有光照耀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脸。少年瘦而孤僻的脸,眼神中有陰影一样的怅惘。她侧躺在座位上,蜷缩起身体,把脸枕在他的腿上,闭起眼睛入睡。她发出深沉的呼吸,仿佛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无知无觉。或者说,她并不喜欢暴露出自己的恐惧。她在年少的时候,就展示出一种无所畏惧的镇定性格。这是另一种对自己做出承担的方式。
凌晨时分到达杭州。他们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身边不时有到站播报,大堆熙攘人群来回涌动,呼啦啦,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仿佛兵荒马乱。空气中 有皮肤和行李的气味。她起身去水房用凉水洗了脸。她说,我已经找好医院的地址。我进去之后你只要在外面等我。大概半小时,会很快。不要离开。要等着我出 来。
可是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她出来。等待手术的时间很长,走进手术室之后的时间更长。他是一大堆面目浑浊的成年男人当中,惟一清新干 净的少年,无端引起纷纷侧目。他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没有喝过一口水,没有吃过食物。陽光直射,照得他眼睛发花。手术室的门一次一次地被推开,女孩子一个一 个地出来。一直没有她。
他努力控制呼吸,告诉自己,如果再过十分钟,她还没有出来,那么他将踢开门,进去找她。就在此刻。护士走出来大声叫喊苏内河的家属。他腾地直立起来,双腿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睛紧盯着护士手上戴着的一双沾满血迹的橡胶手套。
他跟她进入。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医生,手里拿着一只白色搪瓷盆,把它直接送到他的眼前。她用镊子拨弄里面一堆暗红的血块,说,你看,看清楚了。吸取物里没有绒毛。她有宫外孕的可能。要小心观察。如果大出血或腹痛,必须马上送到医院来。一股从血块上散发出来的热腥气味,猛然间直扑到他的脸上,熏得他眼冒热泪,一阵恶心,只能匆促后退。忽然听到白布帐帘后面有人发出模糊的呻吟。他听出来是她的声音。脑子里没有反应,径直走了过去。就这样,他看到了她。
她仰躺在妇科手术台上。身边有缠连着电线的仪器,透明橡胶吸管里尚有滞留的血迹。地上扔着吸血用的棉团,散发酸涩浓重的血腥味。下半身赤裸,两条细瘦的腿被分开架起,固定在搁脚架上。她的大腿上沽着几缕鲜血,顺着皮肤淡淡地滑落。抬起脸来看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水,刘海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清亮的眼泪从眼角毫无知觉地掉落下来,但她的眼神并不悲痛。只是轻声说,过来扶我。善生。我好痛,我没有力气,站不起来。
他的眼睛猝不及防,看到她两腿之间禁忌的器官。黑暗羞耻的内核,呈现在眼前。突如其来的恶,出击如此重力,仿佛被两只锤子猛然敲在眼睛上。他疼痛地闭上眼皮,眼前一阵发黑,几欲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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