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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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六岁的时候,在一户郊外人家里寄养。就读的学校是设置在附近废弃祠堂里的小学。寄养家庭,有两个女儿。其中的一个小女儿,比我大三岁,童年贪玩,被轧稻机削去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们两个人晚上睡在一起。她喜欢让我抚摸左臂皮肉愈合之后的部位。
没有小臂,没有手。从肩部拖延下来的残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后的向日葵粗枝,孤立无援。我用手指轻轻包皮裹和摩擦那一处圆形愈合创面。她侧过脸去不露声色,发出如同呻吟的呼吸。仿佛这抚摸在彻底抹去曾经两臂健全的记忆。然后,突然之间,她的焦躁爆发,开始与我激烈争吵,并扭打在一起。
有一次追赶到楼梯口,她的身体不能控制平衡,从楼梯上直摔下去,跌落在楼梯底处的木地板上。残臂软绵绵地耷拉着,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与她用力支撑的右手及被擦破出血的右臂形成鲜明对比。我看着她的手臂,觉得害怕。跨过她的身体,打开门,飞快跑了出去。用力抡动双臂,感觉自己跑得多么坚定有力。就像一只鸟儿一样,马上就要飞起来。
她说,后来我知道,必须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和难以如愿的部分。要接受那些被禁忌的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
他说,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在巷子里邂逅一只被丢弃的狸猫。它很小,虎斑纹绿眼睛。见到我之后,一直轻声叫唤跟随在身后。于是我决定抱它回家。藏在房间里。喂它稀饭和鱼肉。蹲在旁边观望它进食和睡眠,让它沙沙的舌头舔我的手心,感到微痒和柔情,甚至遗忘了功课。晚上抱着它睡觉,这团温热的肉体蠕动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如此痴迷而鬼魅的感情,是不曾感受过的温柔欣喜。一直自闭的世界,为此而露出破绽。
三天后午睡过头,着急赶去学校上课,忘记把放着小猫的纸盒子塞入床底。没有关上房门。路上突然警觉,已没有时间回头去找。心神不宁地挨过一节课,下 课铃一响,就飞快往家里赶。在路上,跑得那么快,心脏疼痛得就要跳出喉咙。打开门,看到母亲坐在书桌边备课,抬起头平静地询问,你满头大汗跑回来干什么? 我看到房间的门关着,知道小猫一定已被母亲送走。伤心欲绝。在那里站着哭出声来。
母亲不喜欢我哭,霍然站起来,把手里的书用力扔向墙角,撞到橱柜发出巨响,大声斥责我,善生,你玩物丧志,真让我失望。忘记这件事情。你给我回去上课。我转身出了门。那是夏天的午后,太陽热辣辣的,我一边哭一边走着回学校,泪流满面,抬不起眼睛,只觉得内心无比羞愧,如此软弱……我后来再不曾养过任何小动物。认定自己不再喜欢它们。不再对它们有任何感情。
在这个世间,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占有的感情。无法修复的缺陷。
她因为疲累,已经在床上发出均匀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畅睡眠。是婴儿一样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为白日的长途跋涉,体力消耗极 大,她放弃了睡前阅读的习惯。她不想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费心。她比他有着更为坦然的心态。他有对明日路程的隐约担忧,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感觉到腿部肌 肉的酸胀疲累。需要时间适应。也许耐力在之后的漫长路途中会慢慢发挥出来。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轰响不绝于耳,声势惊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颤动。漆黑深夜大雨瓢泼而下。明天能够晴朗的可能性接近为零。雨季果然并未结束。而绵延无休的雨水只会使他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是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没有了。高楼大厦、汽车、行人、咖啡店、百货公司、美食锦衣、报纸、电台、戏剧、新闻……所有生活的附加产物消 失无踪迹。只剩下可以栖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边的惟一一个旅伴。他们在峡谷之中见不到其他的外来者,除了当地的背夫。支撑下来的,只有单纯的 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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