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荷亭听雨(5)
倾听这些陌生人的故事。他们有时很远,有时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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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一个不看电视不听电台不看报纸不看杂志对时事新闻八卦无兴趣的人,也许正在跟这个时代脱节。但我并无觉得不适。也相信其实有许多人跟我相同。
我并不知道该与时代保持怎样的关系。只愿意自己的生命保持真实。在这条熙攘的道路上,谁能于迷妄中知分晓。没有余力投入在围观、辩论、哄闹、驳斥之中。不如保持原地不动,让潮流和喧嚣兀自远去。
一贯的荒诞是,世人都爱与外界、外人争斗,标榜勇猛斗士的姿态和观点,这般也许能够使自己感觉强大及重要。以此可以遮盖真实的自我,回避自身问题,避免反观内在虚弱的灵魂。
这个时代,若有人想诚实谈谈自己,不免会被认为自恋或狭隘,反而奇怪得很。谈论浮夸的与己无关的事物,做出与外界万物斗其乐无穷状,安全而热闹。
人们其实很少爱自己,也不认可自己的真实。
穿过夜色中的花园,草坡和树林在雨水浇灌中沙沙有声。石榴花一簇簇暗红的花影隐藏在枝叶背后。雨水湿透脸上,脱掉凉鞋,光脚踩入草坡。久久站在夜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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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被一本书支撑着。它在缓慢成为骨骼的一部分。饱满,强壮,因故安静得不需要任何言语。看到一本好的书,有时会希望别人不认识它。也许这不是吝啬,只是为了保有它的清静。
用生命实践所带来的敏感去体察一本书的内心,而不是用阶级论或政治意识或自我限制去粗暴地评断一本书。这是对它的损伤。事实上,一些真正的书的本质,只是孤轮独照。
文字与制造它的人一体,又各有界限。写作者不能以文字中的方式生活,也不能以生活的方式写作。写作因此是需要专门技术的职业。它不是纯然对照自我的表达,是有所抽离和凝聚的表达。在一本书里,读者感受到作者的精神方式、观念、特质,觉得与之契合,有共鸣,遂在心里把他当作一个知己。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会比生活中实际相处的人抵达更为深邃的心灵限度。
一些书默默而有力地改变阅读者的内心,改变他的价值观、思考方式、人生模式。这是一本书对人所发生的作用,是阅读带来的馈赠。
有才华的人,不该以世俗的方式去占有和评估他。存在于书中的作者,呈现出其精湛的内在,把灵魂中一簇明亮和集中的能量,毫无隐藏没有丝毫保留地挖掘重塑。奉之于世,做出牺牲。现实中的他,有时不免显得自私、乏味、没有活力。现实对他而言,也许是身心蜕下来的旧躯壳。他领先它而去,失去兴味。
书带着他既往的躯体血肉开始独自旅行世间。(而他的现在又远行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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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驱车在台风的天气来看望我。半路匆促买的廉价的换洗衬衣和布裤穿在身上仍是好看。背影挺拔,像二十七岁的年轻男子。眼角还是起了皱纹。这个男子,容色安静,站在我的身边,说话常常会吞咽下半句,心里又如同明镜。
我们走过廊桥去河的对岸吃晚饭。刚点完菜,闪电和雨点就把外面的人赶进了室内。通明的灯火,墙角的电风扇和在翻看菜单的情侣。为他盛一碗汤。他说,很多事都忘记了。如此,一句怨言也无。只是平淡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世无争,种植花草,生儿育女,与人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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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不知道哀而不伤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于是想想还是不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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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白色陶土大盆,描着菊花,线条洒落的枝叶,清雅拙朴。边上一枚小小标价签,价格昂贵。这样的大盆若搬回家里,是该供起来,还是用起来。按照一贯作风,会把它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日夜相对,时时碰触交会,才不辜负美意。也许用它来盛米或盛水。
石竹锯齿状花瓣有一圈意图不明的圆环。纤细对称的叶子,长长花茎。它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平凡花朵,很少有人歌吟或着意欣赏。适合稀朗地插入清水玻璃花瓶里。一枝纤细的石竹,白中带紫,着实清雅。今年在花园里重新种了很多。
石竹和夹竹桃适合佩戴在耳际,略带放荡和优美。在博尔赫斯的短篇里,有耳边插石竹的男子出现。从这一点来看,博尔赫斯亦具备极佳的男色鉴赏力。他那与世隔绝般的幽闭而奇幻的小说,如同夜色中的森林。阅读时仿佛可以借以逃避人世。
夏夜阅读井原西鹤也是一桩妙事。日本古典文学所传递出来的对性与爱,生与死的豁达,是他们的人生哲学和审美观中重要的基础。津津有味而又波澜不惊的语调,讲述男女欲情,世事变迁,如同一场花开花落。最后皆付诸大海,滚滚而去,一物不存,昭昭独显。井原西鹤深得禅意真味。让人读得心里澄明如镜。
如何对待性,如何对待死。这些被禁忌的问题,是需要面对的重要而实际的问题。它跟是否吃饱,是否能活,是一致属性。日本人的处理方式是我所喜欢的。他们面对,接纳,享受,安然。给予审美的超越感,又视之为平常。
只有明白了这份态度,才能明白他们对待山水庭院,一场花事,一杯茶……以及渗透在人与万事万物的关系中,那份分量十足的郑重与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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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的回廊池畔,一望无边际的荷花。
风中传递刺鼻芳香,烈日下汗水湿透的衣衫。
凉亭上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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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同我没多大关系,我尽量不考虑它。我不常生活在政府之下,我甚至不常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人思想自由,幻想自由,想象自由,那么不自由的东西在他看来就不会长期存在。”摘自梭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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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写作八千字。早起跑步,反复看自己的手腕。路边的打碗花在露水中安静绽放。
存在,并清楚察看生命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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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暗,炎热。中午去餐厅吃饭。母亲打来电话。穿上丝裙,戴耳环,化妆得当。餐厅空无一人,七八个男侍应,只有一桌客人。楼下电视转播阅兵,与己无关。一间小小的儿童游戏室。
生日有时想收到一捆白色或浅粉色的花朵,有芳香,皱纸包皮裹,棉线扎起。大束的白色牡丹或月季。一小把茉莉和栀子也很亲切。但事实上,我许久没有收到花束,没有送花给过他人,也没有写信给过人。这些行为未免不是一种可耻。那天陪W去买贺卡,他买了许多,顺便问我,能不能寄给你一张。愉快地给了他地址。
吃一顿正式的饭,喝了酒。选蛋糕时有小小选择,一只烤奶酪蛋糕,鲜奶油和奇异果。一只巧克力蛋糕,撒满深褐色巧克力粉,点缀杏仁片和白巧克力的曲线造型,有一个名字,法芙娜,是法国巧克力Valrhona的译名,如同任性少女。选了后者。以美的标准而非实用的标准做出选择,这是进步。
吃完饭,打不到出租车,坐地铁回家。收到的问候全部来自旧日认识并失去联系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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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M说,在我的关系中,能够拥有深度的朋友一般只是恋爱中的或者恋爱过的男子。我与他们如此贴近和亲密,这种情感的强度恐怕连自己都无法感知。他们因此以为对我无所不知。分手之后,又通常觉得对我一无所知。事实也是如此。
在我的心里,住着一个男人,一个没有性别的儿童,一个女人。
这些爱过我的男子,或者以父亲般的情感方式对待我,或者以男孩般的情感方式对待我。从来没有对等过。年岁递长以后,人应得到势均力敌的伴侣。而前提是,需让自身强大。如此才能得到一个同等强大的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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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二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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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古玩市场,只是看一些物品。朝鲜瓷,牡丹青花小罐,沉香佛珠,琥珀,蜜蜡,日本手绘画本,民国小罐,粉盒……种种。买了两颗松石和珊瑚,一支银簪,一枚花瓶形状青玉。下午用新买来的老松石和珊瑚重新镶嵌了耳环。
收到女友G寄来的牵牛花种子。信封上有手写的字,如同小学同学般的童体字。
如果没有痴迷过黑暗,被它反复撞击到片片碎裂,不可能放下执着。遇见生命中刚硬而深沉的黑暗,也许是一种殊遇。它使你成为俯首探望过深渊的人。
你被这所瞥到的一眼撼动,并只能保持沉默。但终究,你是一个新的人了。
在你忘记的那一天,你将重新记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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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在结婚前再恋爱一次。她想在死去前见到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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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历过婚礼。没有穿过婚纱。白色的蕾丝、头纱、戒指、花束,女子都会喜爱。作为一个女人,人生内容有一部分完全是空缺。别人可以简单做到的,我没有做到。但对此也并不觉得遗憾。
只是觉得与一个人交换誓约是美好的事情。电影The Vow,一对相爱的人在美术馆角落,五六个好友作证,把誓约写在餐厅餐单上,彼此对述。喜欢男主角Leo说的那一段。
“我发誓用全力爱你,不管你是何种形体,直到永远。永不忘记,这是一生一世的爱情。在我灵魂深处永远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会回到对方的身边。”
只有提及“永远”,才可以称之为誓约。但是永远有多远。永远是否存在。相爱的人,有可能因为小小波折和不信任各奔东西,也有可能深情的因缘轮回生命无数个世代。如同Leo所说:“如果我们注定不会分开,就一定会在一起。”
是这个注定重要,还是誓言重要。
不用理性分析的誓言,才会发出它的光芒。那个让我们许下诺言的人,那个与我们互换承诺的人,他在哪里。他何时何地出现。他如何与我们相遇。
失去记忆的女子对深爱她的男人说,我如何才能够做到像你爱我这样地去爱一个人。男人对答,你曾经做到过一次,以后还会再次做到。
电影最后的歌曲是The Cure演唱的。十年前听过他们的专辑。前奏和声音一出来,就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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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赶去社科院,听略萨演讲。作家头发花白,言谈有魅力,演讲内容没有上次帕慕克的那场深入我心。帕慕克诸多观点我都甚为赞同。大概略萨较倾向把文学与政治和行动相联接。帕慕克是更注重人性幽微的带有神经质美感的作者。
会场里微博互动之类的形式,让人觉得浮躁。这些科技化手段,虽带来更多与大众的沟通和影响,同时也在消减交流所需要的真实而高效的理解。它们降低了被进入和认识所必要的门槛。(广泛流传必然有其弊端。会贬低其内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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