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荷亭听雨(7)
我踩着这个美国男人自己动手做的木梯,登上屋顶。她也跟随而上。老槐树上停着很多白鸟,底下是小院子,男人、孩子、大花猫在一起嬉戏。破旧的老巷子 传过自行车的铃声。世间仿佛突然换了一种样子。我说,在这屋顶上种完花草,黄昏时两个人上来喝杯酒,迎面嗅闻凉风阵阵,一定惬意非常。
晚上收到他以寺庙注册地址的邮件。要去印度。我期待它已久。
与生命有隐隐暗合或联接的地方,最终都会抵达。它们等待在那里。时间有限,为迎接彼此已做了漫长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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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到再无可问,心中妄念消除。需要蹈过多少疑问。走过一条道路,亲手翻起每一块石头。
不存在所谓无可救药的人、感情、生活。一切终究有变化。
如果你认为它无可救药,不过是沉溺。我们可以选择完全的放下,或者完全的承担。唯独不能伪装一个懒怠的理所当然的姿势。
你尽可拖延和故作不知,企图获得其他妥协。命运静静等待一侧,旁观你辗转煎熬,最终会逼迫你把脚步移向注定的第一格。
实践一旦进行,错误和方式就会自动调整和归位。出发是首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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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能够“看见”你,我也同时“看见”负载于你身上的属于我自己的影子。若我能如释重负,你也清澈独立。
粉碎和熄灭此起彼伏的念头,让觉察及决断时时相续,这和旁观花火没有区别。只不过心是天空,花火是妄想。没有不死的花火,而且它们是即刻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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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麦田劳作的人孑然一身于滚滚麦浪中行过。植种,收割,用头顶着大捆的干草。牧羊,放牛。田野清晨的雾霭。黄昏的平原。
路过的村庄。裁缝店小铺子里,埋头踩缝纫机的男子。穿白色袍衫的老人,清晨拿笤帚清扫门前庭院。聚集一起喝茶看报纸。卖鲜花的摊子,人们买了花供奉 祈祷。集市里的水果蔬菜,香料,杂粮,布料,鱼,做饭,制茶,缝纫,木工……人群总是在劳作。方式原始勤勤恳恳。慢条斯理做事。
也不见说些什么话或做什么娱乐打发时间。有时独自待在街口,慢慢走过小径,或长时间蹲在一个地方,无所作为保持不动。这是印度人打发时间的方式。聚 集,独处,种种样子都觉得好看。事后想来,那或许因为他们不急迫,有一种内在节奏。习惯坦然面对静止单调,懂得沉默和保持当下某个状态清空。这是以往很少 见到的闲置状态。
而我以前经常可见的,是人们恨不能时刻有事情填塞时间。无法容忍一小会的独处或孤独。坐地铁半个小时也要拿出手机打游戏看新闻目不暇接。这也许是一种与精神根基相互滋生的贫乏和虚弱,与物质丰裕与否无关。
每日赶路。有时凌晨四五点起来准时上大巴车,一路颠簸。晚上经过的村庄和店铺,已点起蜡烛或油灯。鲜少见到争吵斗殴。公共汽车或者火车,人挤人拥作 一堆,车顶上坐满沉默并肩的男子。炎热正午,几个男子在筑路,其中一个在大树上挂了条粗麻绳开始荡秋千嬉戏,其余的人就坐在路边微笑观望。
村庄破败、杂乱,废墟般建筑,粗糙廉价的物品。但他们的状态并不令人觉得同情,姿态和神情怡然自得。这些人有一种出自天性的优美和优雅。自得其乐,一种甘愿的顺受。接纳和服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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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馆房间看了一下当地电视。所有电视节目不管出自哪个国家,内容模式基本一致,即粉饰和逃避现实。电视中出现的印度人及其日常生活,被使用熟练的华丽的镜头呈现着西方价值观念,但却不过是一堆闪耀的泡沫。电视中的印度,跟我一路亲眼所见的国度,完全是两回事情。
旅程回转于贫困偏僻的农村。我是一个匆促经过的旅行者,没有深入它多面的日常生活,但仍隐约意识到所见到的一切,即便只是组成层面,依然是它核心的部分。
生活穷困,不同宗教和种姓的冲突矛盾尖锐而无法调和,建设不够积极有序,传统被不断冲击。存在其中的人看起来还是安静和笃定。没有彷徨失落,没有躁动不宁。他们与传统、精神、灵性、宗教等种种力量的延续关系依然紧密,没有与之断裂。没有被剥夺和变异。
奈保尔在其游记里写:“……我父亲那一代的人一定拥有某种精神或智性上的强大力量,才得以在印度种种东西都如此粗劣的情况中还保持正常的心态。大家都知道东西不是很好,但他们从一个真实或想象的伟大传统中汲取了灵感;他们天生就感受到有一个丰富的古老文化在支撑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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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途中与朝圣者结伴。尊重这一期一会,与他们一起行动。这是相遇的意义所在。
之前,我读佛经也读圣经。我阅读一切关于宗教的书籍。佛教于我,首先是一门高级的宗教哲学,训练人的思维,重组人的内心结构。它又高于哲学。圣经则靠近情感和审美需求。我敬畏和尊重某种宇宙的秩序和力量,对此小心翼翼,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和资格做出超出自身经验的总结。
这次进入一个集体的核心,学习他们的形式和知识。在这些过程中,试图感知和驯顺心中隐藏的经年积累的负面能量,觉察到它们的侵染和损伤。当我意识到 在跪拜中有无法放下的自我对抗感时,同行的法师告诉我,佛像本不需要跪拜,佛教本身就反对偶像。跪拜只是一个仪式,为了让心恭敬谦卑平和柔顺,在毫无杂念 从事这一重复举动时训练和关照自己。调伏这颗充满傲慢我执的刚硬的心。这是一个修行的任务。
菩提迦耶。现在植种的古老菩提树来自斯里兰卡原树插枝的再一次插枝,血缘依然正统。法师说,菩提迦耶可被视作这个地球的某个肚脐眼的位置。在此修行具备一种穿透力,加持力难以说明。
炎热午后。多日旅途辛劳感觉到的疲劳。水土原因导致肠胃不适。旅馆房间外面,喧杂沸腾的马路。无法试图躺下来休息,心里茁壮不愿昏昏欲睡。起身戴上太陽帽抱着坐垫出门,再次走去大正觉塔。
皮肤黝黑的印度男孩靠近我,手里捧着一束养在水杯中的紫色短枝睡莲。一路固执跟随,想让我买下这束花。一般小摊里多售卖各种白色、黄色、红色的鲜花,这睡莲很少见,深紫色椭圆花苞让心流出清泉。微笑着走了一段,不愿意让他失望,买了他的花。
大正觉塔。一座至今所见最美的佛陀像。它是清净圆满的象征,不是寺庙里被熙攘众人用大束香枝祈求钱财高升等世俗愿望的偶像。形式被不同的欲望和动机改变,但一切无损于它的光华。静静端坐高台,人们接近它向它跪拜为它供奉鲜花,是试图接近内心的自己。接近心中的清净圆满。
走进殿堂,把水杯中的睡莲供在佛像前。这样做是在趋向和靠近身心内部美好的部分。俯身行礼的时候也是如此。我知道,供养给佛陀的这一刻清净优美,同 时也在供养给自己的心。美和智慧守藏于自身发源于自身,只是要得到通向它的路径。这一刻交会眼目心神的安定,无耽溺和对立,我们与这个本来面目的自己将不 会分离。
气温升高,在菩提树陰凉下休息。一个藏族老妇,跟我在拉萨街头见到的藏族老妇有所不同。肤色洁净衣着美丽讲究。寻常传统式样丝绸上衣,花纹和颜色淡 雅迷人。戴着手镯耳环,花白头发盘起发髻。脸上全是皱纹。她招呼一条刚睡醒的小狗来到脚边。大正觉塔边的野狗通常都睡得极为舒适,念诵经文的声音让它们安 睡。她抚摸走近的小狗对它小声而温软地说话,仿佛对孩子说话。小狗趴在她的裙子边重新睡过去。她手里捏着几片菩提树叶,看人来人往。
我着迷老妇脸上淡淡的自在微笑,猜想她是否住在附近每天过来,如斯度过生命大部分时间。据说很多老年的人来到菩提迦耶之后就不愿再回去。把此地当作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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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大正觉塔。在持续磕长头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这个仪式所产生的力量。仪式如同没有止尽,而我试图让心安定,过滤渐次浮现的念头和意愿,让自己找到答案。身边围绕一团一团的蚊子。寒气袭人。在身体起落和完全俯向大地的瞬间,把肢体紧紧贴近土地。额头顶在被无数人的脚印遍布的道路之上。此刻,人记得和忘却的是什么。
佛陀是一个生命进行修行的实证。他是血肉之躯,婚姻、后代、国土、爱欲、权力、名誉、金钱同样曾经是他的选择题。我更愿意把他看作一个哲学家,一个得到觉悟的智者。他总结的教义给人类带来的精神革命,在某种程度上说,超越于科学的物质的时代的推进和发展。在后者带给人类社会种种繁荣也带来种种毁灭性弊端的同时,佛陀的道路,虽然无法在世间获得肉眼可见的效率和成果,没有带来机器、能源、工业流水线、航天仪器、核……却与我们的生命发生最真实直接的关系。
因为你知道什么叫作痛苦和迷惘,它们曾如何汹涌而深沉地冲击心灵。这才是人类所要解决的最为重要的问题。
“一条能够超脱轮回、去除我们所有污染的道路,确实存在。”(摘自一位仁波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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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瓦纳西。五点早起赶去恒河看日出。
河边建筑与在书店购买的黑白版画明信片对照,保持大致相同的轮廓。木船由两个年轻男子划桨,一大船人缓慢地在恒河上行驶,对面沙地平原上的鲜红初日开始逐渐升腾而起。边上有小船靠近过来售卖烛火和鲜花。点燃烛火放于水面,许下愿望让它漂远。水边有沐浴的男女老幼。一处广场,大量木柴堆垒烟雾高高升腾。他们说那是在火葬尸体。
上岸后穿越河边街巷,如同穿越充满魔法的迷宫。集市的人群色彩气味举动物质声响形状。混乱的秩序,喧嚣的单纯。人力车流水般从身边经过,人群拥挤,一头牛站在街头正中。咖喱冒出热气。让人带有晕眩感和安宁感的老城。
狭小的机场书店里买的一本摄影册,In India。
深紫色封面积累一层尘土。一幅幅黑白照片:河边洗晾衣服的人群,火车车顶上聚集的男子,大象角斗场面,头顶大筐蔬菜腰肢坚韧的劳动妇人,在街头小摊 吃食物的父子,甘地逝世和火葬,树影晨雾和独行路人,壁画下睡眠的狗和孩子,售卖物品的小摊贩,安静读报的男子,伸出手心乞讨的穷人,表演的艺人,瑜伽修 行者,戴着鲜花抹上粉末的祭礼,空旷废弃的旧宫殿和遗迹,静谧的黄昏景象……拍摄时间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
神秘华丽而魅力无穷的精神骨架,穿越漫长历史变迁依然让人觉得坚硬。这是一个蕴藏巨大灵性的国度。人与自然和神性两相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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