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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 别后(2)

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层柜屉里呢,你要就拿去罢――只是太素一点了,外婆不喜欢的。"说完又笑道:"只要你乐意就好,否则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顾念别人,就不对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 "

澜姑冷笑道,"我便是杨朱的徒弟,你要做杨朱的徒弟,他还不要你呢! "说着便自己开门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头对永明说,"她脾气又急,你又爱逗她"永明连忙接过来说,"说得是呢。她脾气又急,你又总顺着她,惯得她菩萨似的,只拿我这小 鬼出气! "宜姑笑道:"罢了!成天为着给你们劝架,落了多少不是! "一面拿起剪刀来,在那些已缝好的纸上,曲折的剪着,慢慢的伸开来,便是一朵朵很灿 烂的大绣球花。

这时桌上的纸已尽,永明说,"都完了,我该登山爬高的去张罗了! "一面说便挪过一张高椅来,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头对他说,"你也别闲着,就 给我传递罢! "他连忙答应着,将那些纸练子,都拿起挂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过来扶住椅子,一面仰着脸指点着,椅子渐渐的挪过四壁,纸练子都装点完了。 然后宜姑将那十几个花球,都悬在纸练的交结处,和电灯的底下。

永明下来,两手叉着看着,笑道,"真辉煌,电灯一亮,一定更好,"这时听得笑语杂沓,从楼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收拾了罢,我去送她们上车去。"说着又走出去。

他们两个忙着将桌上一切都挪开了,从琴后提过那两个靠枕来,坐在炉旁。刚坐好,宜姑已抱着小狗进来,永明又起来,替她拉过一张大沙发,说,"事情都完了,你也该安生的坐一会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懒懒的低头抚着小狗,暂时不言语。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炉火光里,他和永明相对坐着,谈得很快乐。他尤其觉得这闪闪的光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绛颊,这屋里一切,都极其绵密而温柔。这时 宜姑笑着问他,"永明在学校里淘气罢?你看他在家里跳荡的样子! "他笑着看着永明说,"他不淘气,只是活泼,我们都和他好。"永明将头往宜姑膝上一倚, 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错儿。可惜找不出来! "宜姑摩抚着永明的头发,说,"别得意了!人家客气,你就居之不疑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随手便将几盏电灯都捻亮了。灯光之下一个极年轻的妇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浅蓝天鹅绒的衣裙,项下一串珠练,手里拿着一个白狐手笼。开了灯便笑道,"这屋里真好看,你们怎么这样安静?――还有客人。"

一面说着已走到炉旁,永明和他都站起来。永明笑说,"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亲去了一天。"他又忸怩的欠一欠身。

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管。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的排着挂着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

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 "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 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 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 "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 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 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 "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

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的谈笑,大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 时停箸出去,写回片,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的吃一顿饭! "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 你还拿她开心! "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

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 "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的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的移动之间,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练。两个人低低的谈话,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的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好! "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见着 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 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作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的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 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的跟着永明翻着画本至终他只得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 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 "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 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 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 "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走! "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 "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 蒲包,围上毡子,便说,"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 "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 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的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过纸笔,想写信寄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围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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