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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两姓同宗 修祠办学(2)


  辟做学馆的西边三间厦屋里,摆满了学生从自家屋里抬来的方桌、条桌、长凳和独凳。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都起了学名,马驹叫白孝文,骡驹叫白孝武,他们自 然坐在里边。鹿于霖的两个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也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男人们无论有没有子弟就学,却一齐都参加了学堂开馆典礼。
  典礼隆重而又简朴。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侧身像贴在南山墙上,祭桌上供奉着时令水果,一盘沙果、一盘迟桃、一盘点心、一盘油炸锞子。两支红蜡由 白嘉轩点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响起来,他点了香就磕头。孩子们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间的空地上,拥有祠堂院子里的男人们也都跪伏下来。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 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两边,关照新入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敬香叩头,最后是村民们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毕,白嘉轩把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绸披到徐先 生肩上,鞭炮又响起来。徐先生抚着从肩头斜过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红绸,只说了一句话作为答辞:“我到白鹿村来只想教好俩字就尽职尽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 的‘仁义白鹿村’里的‘仁义’俩字。”【雷评:“仁义”二字岂是学堂徐先生一个人能教好的?】
  按预定的程序本该结束,院里走进了两位老汉,手里托着一只红色*漆盘,盘里盘着两条红绸。俩老汉走上祭台,把一条红绸披到白嘉轩肩上,把另一条披到鹿子霖肩头。老者说:“这是民意。”
  傍晚,白嘉轩脱了参加学堂开馆典礼时穿的青色*长袍,连长袖衫和长裤也脱了,穿着短袖衫和半截裤,一身清爽地走进了暮色*四合的马号,晚饭前必须给牲 畜铡好青草。鹿三用独轮小推车从晒土场往牲畜圈里推土垫圈,脸上眉毛上扑落着黄土尘屑,他见白嘉轩走来,忙扔下小推车揭起了铡刀。白嘉轩在铡墩前蹲下来, 把青草一把一把扯过来,在膝头下捋码整齐再塞到铡口里去。鹿三双手按着铡把,猫腰往下一压,“吁嚓”一声,被铡断的细草散落下来,铡刀刃上和铡口的铁皮士 都染上一层青草的绿汁。“应该让娃娃去念书。”白嘉轩说。“那当然。念书是正路嘛!”鹿三说。“我说黑娃应该去念书。”白嘉轩说。“喔!你说的是黑娃?” 鹿三说,“快孺草!甭只顾了说话手下停了孺草。”白嘉轩孺进青草说:“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学。给徐先生的五升麦子由我这儿灌。先生的饭也由我管了。桌子不 用搬,跟马驹骡驹伙一张方桌,带上一个独凳儿就行了。”鹿三嘲笑说:“那个慌慌鬼一生就的庄稼坯子,念啥书哩!”“穷汉生壮元,富家多纨绔。你可不要把娃 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灵聪哩!”白嘉轩笑着说,“日后黑娃真的把书念成了,弄个七品五品的,我也脸上光彩哩!”鹿三说:“黑娃上了学,谁来割草呢?” “你割我割,咱俩谁能腾出手谁去割。先让黑娃去上学。” 白嘉轩说,“秋后把坡上不成庄稼的“和”字地种土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亲吼喊起来,他正要持笼提镰去割青草,却听鹿三说:“把草镰和草笼撂下,扛上板凳上学去。”黑娃愣在院子里,似乎不大情愿地丢下笼和 镰,说:“拿啥念哩?没有书,没有笔,也没有纸。”鹿三说: “你先坐到学堂盘一盘你的野性*子。笔咧纸咧书咧缓两天再买。你要是盘不下性*子,还是窝不住的野鹁鸽,花钱买书买纸我就白撂钱了。”
  黑娃把一只独凳扛上肩膀,走进祠堂大门。徐先生穿着褐色*长袍背抄着手在院子里踱步,他看见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儿子的手说:“给先生行礼。” 黑娃弯腰低头鞠躬时,眉上的凳子摔了下来,正好砸了徐先生的脚背。鹿三顺手抽了黑娃一个抹脖子,骂道:“我把你这慌慌鬼……”徐先生忍着疼不在意地说: “送进去。嘉轩给我说过了。”鹿三拉着儿子进入学堂,找到马驹和骡驹的方桌,在一侧放下凳子。马驹把一摞仿纸,一根毛笔递给黑娃:“俺爸叫我给你。”鹿三 竟然心头一热,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说:“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我把你狗日……”
  黑娃捉看那支毛笔,拔下笔帽,紫红的笔头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红的皮毛。在山坡上割草记不清多少次撞见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里的草镰,偏巧挂住了狐狸 的后腿。那狐狸有一条火焰似的蓬松的粗尾巴。他拚命追赶,却眼看着它从崖坎里一条狭缝中跑掉了。他总是惦念着那只狐狸的跛腿好了没好?现在,他突然想到要 是抓住那只狐狸,能栽多少毛笔呀!他的左手染着青草的绿汁,指头肚儿变成紫黑色*,捏着光滑的笔杆和绵软的黄|色*仿纸总觉得怯怯的。徐先生进来,领着学 生念书。黑娃没有书本,就跟看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学堂里坐的全是本村的娃娃,没有同学间的陌生,只有对於念书生活的新鲜。三五天后,随着新鲜感的消失,黑娃就觉得念书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母亲几乎天天晚上都要给他敲一次警钟:“黑娃,【雷评:年轻一代纷纷出场。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兆鹏与孝文,兆海与孝武,性*格初显。黑娃宁可干农活也不读书,莫非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你要是不贪念书光贪耍,甭说对不住你大你妈,单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黑娃不耐烦地说:“乾脆还是叫我去割草。”


  平日在村子里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时建立的友谊,很快又在学堂里重现,孩子们自然地围拢到猴王黑娃的周围。黑娃对这种崇拜已经没有兴趣而且失掉自 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个人来,那是鹿兆鹏。鹿兆鹏是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的,他年龄不算最大,书却读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寝室单个儿面 授,已经是《中庸》了。他很随和,一双深眼睛上罩着很长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亲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这种深眼睛和长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爷鹿泰桓都是 这种长条脸深眼窝长睫毛。鹿兆鹏自小在神禾村念书,黑娃难得和他接触,现在坐到相邻的两个方桌跟前,他就无法摆脱那个深眼窝里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 里将鹿兆鹏兄弟和白孝文兄弟进行比较,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亲切,甚至他们的父亲鹿子霖也使人感到亲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里猛不防揪住黑娃头上的毛盖 儿,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他裆里的那个东西,哈哈大笑着胁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这碎牛牛拔了去喂猫!”而白嘉轩大叔却总是一副凛然正经八 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儿总是使人联想到庙里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对自家好却总是怯惧,他每天早晨和后晌割两笼青草,匆匆背进自家马号倒在铡墩旁边又匆匆 离去,总怕看见白嘉轩那张神像似的脸。【雷评:黑娃一身野气和蛮气,他惧的不是白嘉轩“神像似的脸”,是背后严谨的礼教。】他 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看孝文孝武的脸还是联想到庙里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刻准备着接受别人叩拜的正经相。孝文孝武念书写仿很用功,人也很灵 聪,背书流利得一个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写的大字满纸都被徐先生画上了红圈儿。黑娃已经取下一个文雅的学名叫鹿兆谦,名字是父亲求白嘉轩给取的。父亲说 这娃儿野,又骚(顽皮),让他改改。白嘉轩说:“他养成了谦逊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骚了。谦谦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属兆字辈,就叫兆谦,叫起来也顺口看哩!” 徐先生点名鹿兆谦背书时,黑娃竟然毫无反应,惹得娃子们哄然大笑。学生们仍然叫他黑娃,兆鹏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记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唤必是兆 谦。每听到孝文孝武称呼的兆谦,黑娃就觉得增加了一分对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惧怕白嘉轩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样。他终於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 的独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边去了。 他一扬手接住鹿兆鹏扔过来的东西,以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丢掉。鹿兆鹏喊“甭撂甭撂!”他看见一块白生生的东西,完 全像沙滩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凉冰冰的。他间:“啥东西?” 鹿兆鹏说:“冰糖。”黑娃捏着冰糖问:“冰糖做啥用?”鹿兆鹏笑说:“吃呀!”随之伸出舌头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块儿。黑娃把冰糖丢进嘴裹,呆呆地站住连动也 不敢动了,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感觉啊: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地一声哭了。鹿兆鹏吓得扭住黑娃的腮帮子,担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 咙。黑娃悲哀地扭开脸,忽然跳起来说:“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几天鹿兆鹏又把一块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里说:“水晶饼。比冰糖比平常的点心都好吃。”黑娃瞅着手心里的圆圆的水晶饼,酥松的白得像雪似 的皮儿上缀着五个红色*的俏花点儿,手心里已经落着松散的皮屑。他觉得身上又开始颤栗,而且迅速传导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却把那水晶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 了。鹿兆鹏惊呆了,水晶饼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儿,他省下一个来让给黑娃,却遭到如此野蛮的回报。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给我拣回来!”黑 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鹏的领口:“财东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块水晶饼一块冰糖来孝敬我,我就给你拣起来吃了。”他随之突然气馁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 麽饼儿什麽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 鹿兆鹏松了手,似乎也颤栗了一下,就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拥着走了。
  冰糖给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记忆,【雷评:冰糖,唯与富有共存的体味和记忆,黑娃第一次体会到另一个阶级带来的甜蜜与痛苦。理解了少年黑娃,方可理解多年后土匪黑娃抢到冰糖后的变态行为—那是对另一个阶级的恨。】他 愈来愈明晰,只有实践了他“挣钱先买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后来他果然得到了一个大洋铁桶装着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打劫一家 杂货铺时搜到手的。弟兄们用手抓着冰糖往嘴里填往袋里装的时候,他猛然颤栗了一下,喝道:“掏出来,掏出来!把吞到嘴的吐出来!”他解开裤带掏出生殖器, 往那装满冰糖的洋铁桶里浇了一泡尿。
  除了兆鹏的冰糖,还有徐先生拍的一顿板子也给他留下了记忆。背不过书写错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麽耻辱,学堂里几乎找不出一个侥幸者,兆鹏兄弟孝 文兄弟虽然全是好学生,也照样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过次数少些而已。那天后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滩柳林里去砍一根柳树股儿。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里 觉得很荣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黄的河滩里畅快一番。[奇`书`网`整. 理.'提.供]他看见兆鹏朝他挤眼儿,就向徐先生提出:“让兆鹏一块去给我搭马架儿,柳树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应允了。他忽然觉得也应该让孝文分享一下 这种幸运,就说:“俺屋没有斧头,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头刀一样。”徐先生又点头默许了。三个伙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见独庄庄场里围着一堆人,黑娃说: “那儿给牛打犊给马配驹,看看热闹去。”
  他们从围墙破缺的塌口看见,一头皮毛油光乌亮的黑驴正和一匹枣红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红马和黑驴都张着嘴露出宽扁的牙齿,又吊下一 串串粘稠的涎水。庄场的主人白兴儿,伸出可笑的手把枣红马拽进围栏,拴住了缰绳,黑驴跟过来钻进围栏的敞口,就跳上了枣红马的脊背。三个人都瞪圆了眼睛, 屏住了呼吸,胸膛裹开始发憋发闷。黑驴的前蹄踏在红马的背上,张口咬住了红马脖子上的长鬃。白兴儿伸手托起黑驴后裆里的一条二三尺长的黑黝黝的家伙,随之 就消失了,红马浑身颤抖着咴儿咴儿叫起来。孝文惊奇地说:“看看那只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兴儿的手指,像鸭子的脚掌一样,由一层薄皮连结在一起。白兴儿的爷爷是这种手,他的儿子生下来还是这种手,人叫白连指儿。据说这连指儿最适宜做牲畜配种的事。
  三个人默默地离开庄场朝河滩走去,谁也不说话。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鹏裆里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驴球一样!”兆鹏红了脸也在黑娃裆里报复了一下: “你也一样!”他们不好意思动手试探孝文,孝文比他们都小,只是逼问:“孝文你自个说实话,硬不硬?”孝文哇地一声哭了:“硬得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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