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与黄新蕾与婚姻与自己(2)(2)
言。但是,她用自己的生活态度,表示了对于卞容大的不满和不屑。
在儿子出生之后,黄新蕾自己也脱胎换骨了。大约在生育之后的五年时间里,她的身体状况好了起来,人长胖了许多.月经也通畅了,经前期综合症不治而愈。 黄新蕾能够吃苦耐劳,做事发狠,渐渐学会了在公众场合说话。他们新华书店效益不好,要分流员工,黄新蕾不等别人分流她,她主动请缨承包了一个图书批销中 心。这个图批中心,远在市郊,仓库陈旧,压货几百万码洋。黄新蕾却自信看到了它的美丽前景。可是,第一年,黄新蕾的经营首战失利。在梅雨季节里,她坐在发 霉的书堆上,一身欠款,两眼发直,四周爬满鼻涕虫。然而,这个女人硬是挺过来了。她开动脑筋,到处张罗,又筹措了款项,把仓库改造成了仓储式的图书超市。 仓
库前面的空地,没有资金做成花园和草坪,她便自己动手,扎起竹篱笆,种上丝瓜,苦瓜和葫芦,大门上爬满牵牛花和金银花,几条大青石,卧在篱笆边,算是 读书和歇息的地方了。没有想到,这种别致的风味,正好迎合了城市人的乡村梦想和小资情调。居然开始有人口口相传,大老远特意跑到她的图书超市来购书和阅 读。黄新蕾抓住机遇,冒险推出大胆的举措:购买五本书,就可以拿批发价;但凡购买书籍,一律给打八折。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黄新蕾干脆居住到了图批中心。 她以惊人的毅力,蚂蚁啃骨头,日夜工作,一点一滴地实现着她那些近乎荒诞的设想。随着城市的迅速扩大,随着教育消费的迅速攀升,随着宽敞的马路和公共汽车 通到图批中心,黄新蕾的图书超市红火起来。当黄新蕾的经济收入高于卞容大之后,她为自己的母亲重新配了进口的高度近视眼镜;为父亲换了进口的心脏起搏器 ——他的正师职级别也只够资格安装国产起搏器。黄新蕾将儿子送进了重点学校;为卞师傅家里装上了一台空调——尽管卞师傅不阴不阳地对待她;她的一对双胞胎 外甥,还有卞婉容,也都各得其所地收到了礼物。最后,卞容大结婚时候的上海手表也被换成了日本西铁城表。唯有黄新蕾自己,辛苦几年,一分钱都还不曾用到她 自己身上。黄新蕾无私的大家风度,迫使卞容大自惭形秽。说实话,卞容大不喜欢这块西铁城手表,他并不认为一个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在工作时间会经常亮出自 己的手腕。学习成绩远远好于黄新蕾的卞容大,学历远远高于黄新蕾的卞容大,事业一直兴旺于黄新蕾的卞容大,遭受了绵里藏针的轻视和打击,终于也就读懂了黄 新蕾讥讽的眼神。
卞容大又变懒惰了。新婚阶段的消极怠工在卞容大身上又惊人地重演:他晚上熬夜,早晨睡懒觉,爬起来就踏自行车上班,根本不管谁谁谁吃过早餐没有;下班 回来就横躺,臭袜子丢在床头,看电视新闻联播节目就开始打很大的哈欠,当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又活跃了起来,故意蹑手蹑脚在房间走来走去,看书,写作,把书页 和稿纸翻得哗哗响。要知道,他们居住的是一间半的小房子,卧室里拥挤着大小两张床。黄新蕾也仍然拥有新婚阶段的那种忍耐精神,她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的本领可 能是世界第一流的。这个时间,卞容大老是赖在单位加班,他的心灵密友是办公室的文秘汪琪。他们夫妻之间那种特有的默默僵持再次开场,第一次是在婚前,陈阿 姨跑调动的一片苦心感动了卞容大,卞容大首先妥协;第二次是婚后,黄新蕾新婚就做人流还善解人意,卞容
大再次妥协;这一次,卞容大坚决不会妥协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关系就是交易关系,黄新蕾用物质替代柔情,交换和阉割他的自尊,这是卞容大不能够答应的。 女人首先应该懂得依恋、期盼和柔顺,而不是一有机会就颠覆男女关系,并且还用这种残酷的颠覆表示对男人生活态度的讥讽和否定。
好在谁的生活道路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黄新蕾也不例外:她的图批中心火爆,必然地遭到了所有新华书店门市部的嫉妒和攻击,匿名举报信雪片~般飞到他们的 上级主管部门。为了图书系统的安定团结,根据国家有关规定,上级主管部门收回了黄新蕾的私人承包权。黄新蕾依然还是中心的经理,但是派来了新的党委书记, 黄新蕾的资金使用和经营管理方式,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黄新蕾的身体,又渐渐地出毛病了。通过生育而开张的经脉,好像又开始堵塞和封闭。经前期综合症再度 出现。每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黄新蕾都沦陷在痛经、经血不畅、经血过多和经血淋漓不尽的过程中。黄新蕾面目浮肿,脾气暴戾,捂着小腹在床上打滚。为了防止 疾病的吞噬,黄新蕾大口大口吞吃汤药,每天清晨起床练气功,辗转在公共汽车上到处求医。到此,他们夫妻
之间的僵持不战而和。卞容大看着妻子憔悴不堪的模样,看着被子宫支配的女人还被残酷的社会游戏规则所支配,他无法不心疼。好强的女人太累了,也太可怜 了。卞容大自然又变得勤快起来。他每天清早起床,安排一家三口的早点,回家就进厨房,臭袜子直接扔进洗衣机,每天都戴西铁城手表去上班。
生活又被季节刷新了。当寒冬之后,春日的艳阳给万物带来勃勃生机的时候,卞容大又跃跃欲试地携妻带子,到江边放风筝来了。背包,食物,口香糖,矿泉水,一家三口悠闲地步行在桃红柳绿的公园里,这就是卞容大的散文:美好的风景,暖暖的亲情,和煦的春风是心情的熨斗。
在沙滩上买好风筝之后,卞容大带儿子直奔趸船。趸船上的风,正是放风筝的好风。卞容大手里的风筝,很快就扶摇直上,一路超越,然后遥遥领先。众多的看 客观赏着和夸贸看,卞容大父子不免洋洋得意。一位少妇,带着女儿和小狗,上到趸船来了。她们兴奋地鼓捣着线团,可是风筝就是不肯升上天空。少妇焦焦急急忙 忙碌碌的,在卞容大身边钻过来钻过去。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央求卞容大替她放一放风筝。对于卞容大,这当然不是问题了。少妇的风筝很快也升上了天空,孩子们 高兴地大呼小叫,之后又去逗小狗玩耍。卞浩瀚已经与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江鸥的滑翔,春风显得更加轻盈和松弛;有波涛的絮语,长江变得万般温情。一位姿色 明丽的少妇在身边蹭来蹭去,惊醒了卞容大的许多感觉。少妇与卞容大并肩放风筝,亲昵地与他说话,老朋友一般熟悉,有一点撒娇,还有一点玩笑。当少妇圆润的 臀部再次触碰到卞容大的时候,他突然向往了,膨胀了,勃起了。卞容大赶紧坐在了趸船的系缆桩上,不敢动弹。他严密地掩饰着自己,仰着一张冷冷的面孔,专心 专意只看天空。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体,还能对一个可意的异性做出如此迅捷的自然反应,卞容大是窃喜的。当然,卞容大同时也明白,以道德的标准衡量,他的身体 是可耻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良举动来,他还是一个理智的男人。惊醒与感悟,自责与窃喜,放纵与克制,遐想与收敛,这种种感觉,使卞容大涨满了情怀一 腔,又痒又疼,百感交集。他找了一张小纸片,套在风筝上,抖动线索,让小纸片攀升上去,这叫做给风筝打电话。风筝风筝,卞容大给你打个电话,与你分享一个 男人隐秘的快感。
黄新蕾一直没有参与放风筝。在江滩上买风筝的时候,她就从小摊贩那里获得了一个巨大的启发。黄新蕾撇下丈夫和儿子,对江滩上的小摊贩展开了调查研究, 收获很大。黄新蕾兴奋地告诉卞容大:风筝可以作为教辅资料与手工劳动课本搭配出售!你算算,一只风筝的成本只要五毛钱,而搭配在课本里出售,至少也可以定 价五块钱。如果自己组织人工生产,仅仅提供制作风筝的原材料,装配程序留给孩子自己动手,成本还可以降低。这是手工劳动,就是应该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去做的 呀!你想想,会有家长拒绝多花这五块钱吗?绝对不会!手工制作原料与手工劳动课本一起买回去,该是多么方便啊,如果分开购买,家长所付出的金钱和精力,肯 定超过五块钱!这真是一举多得的绝妙创意,可以为图批中心带来多少利润啊!你再想想,我们有多少学校?我们有多少人口?我们有多少生源啊!黄新蕾说:“今 天出来果然收获不小!孩子他爸,谢谢你!”
卞容大避开了妻子热切的目光,生涩地说:“有什么可谢的。”
卞容大应和不了妻子。一时间他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来。是的,今天出来收获很大,非常开心,小小的风筝把他带进了一个沉醉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与利润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妻子!
黄新蕾被卞容大的神态惹恼了,她说:“又怎么啦?简直莫名其妙!”
黄新蕾气愤地将下巴颏一扬,拽起儿子的手,母子俩快步往前走了。卞容大独自落在后面,忍气吞声地跟着。童话散文被真实的生活撕得粉碎。事实上,卞容大很久都没有再写这一类的散文了,他知道这辈子再也写不出什么散文来了。
2000年到来的前夕,世界一片混乱。人类很有趣,总是喜欢把世界搞得一片混乱。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高兴坏了,它们拿出大幅版面,让一种人欢呼新世纪 的到来,又让另一种人严肃地反驳新世纪理论:2000年还不是新世纪,2001年才是新世纪,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啊!玻璃吹制协会也乱成了一团, 大家在办公室里高声争论,两派都挥舞报纸,声嘶力竭。因为这牵涉到了玻璃吹制协会是否举行庆祝活动,以及庆祝活动的规模有多大的问题。办公室主任卞容大很 冷静,连数字本身都是人为规定的,新世纪不新世纪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到时候怎么庆祝,随着上面的倾向和规模来就是了。
然而然而,这个冬天的周日,卞容大的心情还是波动了。一个人为的数字,2000,一个被他认为是扯淡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悄悄地触动了他。午饭 之后,卞容大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报纸,满纸的2000跳动起来。我的天哪,纪年真的要开始一种新的写法了?卞容大生于20世纪,长于20世纪,怎么着? 写习惯了的“一九几几”真的要过去了?卞容大惆怅地放下报纸,随手翻了翻正在进行冬晒的几只箱子,发现了他中学时代收藏起来的一只医药盒子。这是从50年 代使用到80年代的那种正方形药盒,天蓝色的字,白纸已经发黄。盒子打开,涌出一股陈年往事的味道。盒子里头有几张老邮票,梅兰芳什么的,但是品相不好。 还有一只铁皮哨子,是学工学农又学军的初中时代留下的,来自于军营的一只真正的军队哨子。一颗他的智齿,上面有牙垢,顽石一样难看。还有两支炭棒笔,这是 从大号的废旧电池里头磨出来的,是他少年顽劣的明证:在电影院的公共厕所里的木板隔断上,胡写乱画,画一个椭圆形的圈,四周再画上黑茸茸的毛,这就是女性 生殖器了。有趣的是,父亲为他制作的牙套,不知怎么也收藏在里头了。牙套已经变成一团满是铜锈的乱麻,看上去细弱无力,腐朽败落,真不知道当年它怎么就能 够给卞容大造成那么大的痛苦,它套住的哪里只是卞容大的牙呢?是他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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