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与黄新蕾与婚姻与自己(2)(3)
卞容大拿着盒子,看着看着,在温暖的太阳下面打了一个盹儿。从一个盹儿中蓦然醒来,卞容大的头脑格外清醒。他迅速地把盒子放进了公文包,穿好上班的衣 服,以他惯有的冷静,踏上自行车,来到了单位。卞容大告诉门房刘老头,他有急事要加班,他让刘老头锁好大门去餐馆喝个小酒。卞容大用二十块钱,急切地支开 了刘老头。然后,卞容大间谍一样闪进自己的办公室,关好了门窗,放下了窗帘。在昏暗与隐秘的单独空间里,卞容大重温了少年时代的胡闹。他用炭棒笔画了女性 的器官,现在的画,就很真实和形象了。他还模仿小说《金瓶梅》,勾勒了一幅春宫图。春宫图上面的女人,健康,丰腴,脚跷得老高,是一个活泼的女人。卞容大 将自己的双手插进裤口袋,摇晃身子,吹口哨,吹那种没有名堂的小调:大姑娘美呀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句小调,是他去东北出差,在民间听二人转听 来的,此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会哼哼了。他妈的,正经的东西,想学都学不会;不正经的东西,不学就会了。人啊人,人这个狗东西!最后,卞容大拿起铁皮哨 子,吹了一下;再用力吹一下,口腔和喉咙灌满了铁锈味。少年时候也曾经想当军官,想当交通警察,口里衔着银色的铁皮哨子,冲谁吹谁就得听话。卞容大有节奏 地吹起了哨子,士气随着就上来了,他来回地走着正步,一直走到觉出了自己的荒唐。突然的寂静到来了,宇宙空旷无垠,星星向各处飞旋而去,眼前只有他再熟悉 不过的办公室。卞容大颓然倒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双手反枕脑后,两腿交叉,架在办公桌上。直到刘老头试探地敲响办公室的房门:“卞主任,卞主任!时候不早 了,你忙完了没有?”
知道了!卞容大说。他自然就使用了一种小官僚的腔调。该死!卞容大一边自嘲一边拿下双腿,忽然,他觉得自己脸上有蚁走感,他用力一抹,是泪。一滴冰冷的泪。
玻璃吹制协会被解散的消息,还是先一步被黄新蕾获知了。这天早晨,黄新蕾迟迟不肯出门上班。当卞容大整装待发了,黄新蕾在他身后清醒地发问:“你去哪里?”
卞容大顿时被钉在了说谎的耻辱柱上,他索性回答:“我去找工作。”
黄新蕾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现在其实没有工作了?”
“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现在去哪里找工作?”
“我去新世纪饭店。那里有一家法国化妆品公司,正在招聘工作人员。”
这个沉着的女人再也无法控制地发出了跑调的尖声:“化妆品?你?”
卞容大不再说话。对化妆品从来没有感觉的卞容大与化妆品联系在一起,形象是很滑稽。可是卞容大不想再说假话了。但是,他也不想详细解释还没有结果的事情。这么多日子了!卞容大失败地应聘过多种工作了!这个男人他不想一一解释他的失败!
黄新蕾抓着胸口,深呼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尽量平和地说:“你今天能不能把实话告诉我?”
卞容大说:“不存在实话不实话的问题。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现在我必须走了。”
黄新蕾说:“现在你肯定不能走!”
卞容大说:“为什么?结婚证上有规定吗?新婚姻法有规定吗?妻子不让丈夫出家门,丈夫就不能出门?去你的!”
黄新蕾忽然雷霆大发了,餐桌上的碗筷茶杯被哗啦推翻.一团油腻的抹布甩到了卞容大的脸上。黄新蕾火山喷发.两眼炯亮,直直地盯着丈夫,用一种近乎喊叫 的声音控诉起来。她声音的高亢,语言节奏的飞快,语句的流畅,是卞容大在他们二十余年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发现的。黄新蕾说:“卞容大!你太看不起人了!发 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满世界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你却一直瞒着我!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我会唯利是图?我会嫌贫爱富?我会怨天尤人?我会靠你的钱养 活自己?卞容大,我为你感到羞耻。说谎是可耻的,这是你教育儿子的话,也是我们做人的准则;你这是羞辱儿子、我和你自己!现在的社会形势人人都看得明白, 单位解散,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失业下岗,更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经历这样的曲折和艰难,为什么人家都能够坦然处之,而你却偏要瞒天过海呢? 你躲过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卞容大啊卞容大,我和你夫妻十六年,相识相恋二十多年,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孕流产,命都差点送掉了,你怎么忍心欺骗我啊?当 初我看上你,不就是看上了你的善良和诚实吗?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你以为我还指望自己嫁了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家财万贯、英俊潇洒的白马王 子?以为我自己从此就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不!我清醒得很!一直都很清醒!我一直都在依靠自己的努力辛勤劳动——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我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还是在拼命工作,为这个家庭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多年来,我关心你,关心大家,远远超过关心我自己,可是你却对我说 ‘去你的!’好像你下岗了你就受委屈了,你就应该比别人都娇气,你想撒谎就撒谎,想出门就出门,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卞容大,你怎么是如此没有良心的一个 人呢?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透你呢?你的所作所为,还算一个男人吗?如果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在乎的话,那你就出去吧。”
卞容大出去了。他以一个不变的姿态,僵立在门边,听完了妻子的控诉,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了。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遵守约定的时间:今天他要接受欧洲老板的面试。
黄昏时分,大家都回家了。儿子闹着,要求打开电视看动画片,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爸爸和妈妈都说同样的话.作业做了吗?先做作业!尽看动画片,将 来怎么办?爸爸妈妈都在厨房忙碌。他们互不理睬,但是配合默契。食盐没有了,爸爸赶紧开封一袋新的食盐,妈妈接过去撒在菜肴里:吃饭。爸爸妈妈都与儿子说 话,甚至还可以说笑,不影响儿子的心情和学习,是他们夫妻的最高守则。父亲卞容大做得不错,母亲黄新蕾也做得很好,他们都可以深深隐藏自己的痛苦——这也 是难得的一种默契。晚饭吃完了,收拾碗筷.拖地做清洁,整理屋子,洗衣机打开了,里面搅动着一家三口的脏衣服,早上吵过架的衣服也无奈地在一起旋转。看看 儿子的作业。看看电视新闻。看看报纸。接接无关痛痒的电话。儿子该睡觉了。睡觉之前,儿子必须喝一杯鲜牛奶。鲜牛奶的意义是:防止骨骼缺钙。儿子现在个子 矮小,又长成一副穷苦人模样。只有一间卧室,买大房的理想刚刚纳入艰苦奋斗的远景规划中。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夫妻俩人,一人躺在大床的一侧。关灯。深 夜,窗外明月高照,不谙人间疾苦,圆润华美得没心没肺。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女人转过身来.伸手摸索着,摸索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男人还是接住了女 人摸索的手。女人顺势溜进男人的怀抱,男人慢慢抱住了女人。女人发出低低的啜泣。男人的小眼睛在月色中慢慢睁开,贼亮,他的确狠不下心来,他无法拒绝女人 的寻求和这寻求本身所传达的复杂意义。卞容大完蛋了!他无法拯救自己。无法反抗与报复。无法记恨。无法掌握局面。多少次的抗争与搏斗,被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所消解。一切的委屈和难受,都慢慢变成了命中注定之物被接受下来,养成了习惯。
习惯是一种何等强大何等可怕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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