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父亲含泪看一眼倒在地上的保良,再次转身,走了。脚跛得厉害。
陆保良参加婬乱派对,吃摇头丸,吸K粉,受到公安机关查处的丑闻,以最快的速度、以最花样的版本,在省公安学院风一样地传开。教室中、食堂里、宿舍内,无人不谈。保良回到学校酌第二天,还出了早操,还上了一天课,晚上还到图书馆去找了老师规定看的书。晚上睡觉前,同宿舍比较要好的同学还私下里向他问了问情况,做了朋友式的安慰与规劝。第三天,辅导员
老师叫保良到系主任办公室去一趟。在系主任办公室里,系主任,还有另一位保良并不熟悉的学生处的老师,向他宣布了省公安学院刚刚做出的关于开除保良学籍的决定。
保良已经有所预料,他已经学会把事情想到最坏,但,在听到系主任以平缓而又沉着的声音宣读决定的时候,他仍然感到全身每块肌肉都在发抖。在系主任宣读完毕并例行公事地征求他对处理决定的意见时,保良已经抖得口齿不清:
“你们……你们跟我爸爸……说了吗?”
系主任说:“学院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已经和你父亲谈过了。你父亲对学院的决定,表示理解,没有意见。”
保良本想作些申辩,作些恳求,但父亲的态度让他放弃了残余的幻想。他走出系主任办公室以后发觉他的那身本来非常合体 的警服变得衣宽袖大,与他瘦削的身材有些不符,就像是一件别人的衣服,让他偶尔借来临时穿的。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空荡荡的肩章上,经过日积月累,立功受 奖,不断添加着星星杠杠,他想象过当那些星星杠杠终有一天超过了父亲,父亲将用怎样一种欣慰的笑容,代表陆家的家族与先辈,向他表达奖赏。
保良回到了家里,带回了所有属于私人的东西,留下所有和“公安”沾边的物品,包皮 括警服、校徽、公安业务的教科书和相应的听课记录。回家后整整一周,他几乎没有走出自己的卧室,连饭都是杨阿姨送到他的屋里。他在卧室里几乎听不见父亲的 声音,听不见父亲说话,听不见父亲走路。父亲走起路来一轻一重,那声音很容易辨认。那几天,连杨阿姨也轻手轻脚,连嘟嘟都自觉收敛了喧哗,从家中窒息的空 气里,保良能想象出父亲的脸上,该是何种表情。
父亲不来找他,不和他说话。
他是那么渴望父亲的脚步突然自远而近,突然敲响他的房门。他渴望父亲进来找他谈谈,哪怕狠狠骂他、打他、听他忏悔、听他痛哭。他渴望他们父子间能够面对面地,无论以什么方式,让这件令父亲蒙羞的事情就此成为历史,让这耻辱的一页,毁掉父亲的光荣与梦想的一页,就此翻过。
但父亲不来找他,不想面对。
一周之后,保良走出了卧室,走出了家门,走到了刺眼的陽光下,他仰头望天,想判断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已经崩溃,已经双耳失聪……他看见的太陽,依然光芒万道;看到的天空,依然碧蓝耀眼;他听到街上人声鼎沸,车鸣声咽。他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四肢还能活动自如,器官感觉,敏锐如初。
他顺着大街走,走了很久很久。
从搬到省城上中学开始,他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以一个闲人的身份,以一个被社会抛弃的边缘心情,在大街上,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如此盲目地,随波逐流。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李臣工作的台球馆里。
台球馆里,顾客不多,啪啪的击球声刺激着保良的耳膜。他看见了李臣,李臣穿着深色的西服,和一个送饮料的服务员交待着什么,举手扬眉,一招一式,全都像模像样。李臣也看见他了,迎着他走过来,一脸惊讶:“哟,保良,你怎么来了,你今天没课?”
那 天晚上,半夜三更,在菲菲姨夫的小吃店里,鉴宁三雄喝得一醉方休,大家全都酒后失形。李臣狂笑不止,刘存亮则一醉就哭。说起鉴宁老家,说起老家那座红色的 山丘,说起山丘上那座形同古堡的废窑,说起站在窑顶放眼滔滔河水的满腔豪情,说起背井离乡的孤独无助,衣食住行的艰辛不易,怎能不一怀愁绪,双泪横流,连 李臣的笑声里,都含了一丝难掩的唏嘘。
但保良没哭。
保良也醉了,但他没哭。
保良问李臣:“李臣,你现在最想要的,最最想要的是什么?”
李臣说:“我最最想要的,是一套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咱也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在省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现在每月挣的这点工资提成,有将近一半是他妈给房东挣的。”
保良问刘存亮:“存亮,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刘存亮说:“钱!”
保良说:“钱?就这么简单?”
刘存亮说:“只要有钱,就有了一切,房子、事业、要啥有啥。你说吃了摇头丸想啥有啥,还不就是那么一会儿,药劲儿一过,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保良说:“不是有钱才有事业,顺序应该正好相反,只有事业好了,才会有钱。”
刘存亮不以为然,他虽然醉了,但对金钱这根命弦,依旧清晰了然:“像我们这种中专学历的文盲,家里又没背景,要想事业成功,熬到猴年马月也未必能行。只有先挣出钱来,再靠钱做本,才能干出事业。”
李臣不屑地反驳:“没有事业拿什么挣钱,抢银行去?别说让你去当抢匪,上次让你去装警察,你都哆哆嗦嗦。”
刘存亮也不屑地反驳:“只有你才会傻到去抢银行,发财的。办法多了,只要会动脑筋。”
李臣说:“你倒说说,你动的什么脑筋?你来省城也一年多了,我还真没注意你这脑袋有什么不同。”
保良说:“存亮一直买彩票啊,说不定哪天就中!”
李臣说:“买彩票是靠天吃饭,脑筋再傻也有中的。”
刘存亮说:“买彩票的讲究其实很多,在哪个点买,选什么号码,中奖的概率绝对不同,这方面我研究了很久,不跟你说罢了。”
李臣说:“嗬,是吗,那这发财的诀窍还是你自己好好捂着去吧,说不定还真能捂出个金蛋来呢,小心别捂馊了就行。”李臣转脸又问保良,“保良你最想要的,倒是什么?”
保良说:“我最想要的,是回公安学院上课去,那件事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等我醒过来以后,才知道什么事其实都没发生。”
李臣说:“咳,这是废话,等于没说。”
刘存亮说:“你不想找你姐姐了吗,你妈去世以前,不是让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姐姐吗?”
整个晚上,只有这句话让保良喉咙发紧,双目湿润。他想了一下,不知是突然清醒还是真的醉了,舌头麻木地叨咕了一句:“不找了,再找下去,我自己就该丢了。”
那天半夜他们醉醺醺地离开小吃店,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把他们拉到了幸福新村,那是李臣刘存亮的住处。保良忘了他们是怎么上楼开门,又怎么躺在了床上,只知道他们衣裤未去,横竖无形,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中午。
从那天开始,保良常常就在这里过夜。家对保良来说,就像一座坟墓,没有光亮,了无声息。他不再希望见到父亲,他甚至有意回避父亲,偶尔和父亲在卫生间门口或过道上相见,父亲也是目中无人地沉着脸无声走过,那气氛压得保良连叫他一声“爸”的本能,都被窒息。
反 倒是杨阿姨,对他多少还有一些亲切,他回家时,就给他端些饭菜,提醒他早点找份工作,自食其力,不要整日无所事事,荒废了大好青春。保良想,不管杨阿姨是 对他真好还是嫌他在家白吃白住,他的确需要重新计划人生。无论父亲是否还会对他负责到底,他首先应当做到的,是自己养活自己。
他决定出去寻找工作,他先去找李臣出些主意,在李臣那里他意外见到了刚从鉴宁回来的陶菲菲。陶菲菲比过去瘦了许多,但反而增加了几分少女的美丽。她妈妈患了严重的哮喘,行走躺卧都很痛苦。她离开老家重返省城的目的,就是想尽快为母亲挣出药费。
菲菲比过去也沉默了许多,连保良被公安拘留,被学校开除这等沧桑变故,也没有在她脸上激起太大反响。她甚至还用几分祸福两可的表情,淡淡地对保良说道:这下好了,你现在可以跟我们平起平坐了。明天咱俩可以一起出门,搭个伴去找工作。
第 二天保良真的和菲菲搭伴,满街转悠着去找工作。这时的保良,已经身五分文,又不想厚颜去向父亲讨要,所以在外面吃饭坐车,都由菲菲付账。保良每次见到菲菲 打开她那越来越瘪的钱夹,心里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吃进的每一口饭食,都是在吞吃菲菲母亲的血肉。那些钱本来应该用去减轻她母亲的病痛,现在却变 成了米面,在菲菲的注视之下,一口一口地吃进自己的肚中。
保良手机里的话费也所剩不多了。他把手机呼叫转接到了李臣的手机上,以防父亲或杨阿姨突然想要找他。这天李臣的手机果然接了一个要找保良的电话,来电的是个女的,李臣再三盘问,也没问出那个女人姓甚名谁。那女的只告诉李臣她是保良的一个朋友,让保良有空给她回个电话。
保良回了。回了才知道这个女的名叫叶子,才想起她是和小乖在夜总会里一起玩儿的一个女的。叶子也许只是她的一个别称,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假名。
叶子说有件事想和保良见个面,保良问什么事呀,叶子说电话里说不清,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最好见面谈谈。
保良和叶子就约在了离幸福新村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见面,见了面叶子把他领到了附近一个安静的茶馆。叶子的年龄比小乖略大一些,涂抹脂粉也有二十八九的模样。按保良的估计,她过去可能也是被某个大款包皮过的二奶,如今也和小乖一样,成了一个积蓄不多的“怨妇”。
见了叶子保良自然会问起小乖,问她是被公安关着还是已经放了。叶子说早就放了,也是和保良一样,拘了十多天,罚了一笔钱,就让马老板给保出去了。保良问:她现在呢,还跟马老板在一起吗?叶子说:没有,前几天小乖跳楼了,在医院抢救了四天,昨天死掉了。
保良吓了一跳:“跳楼,为什么?”
叶子淡淡地说:“咳,都是摇头丸吃的,小乖离不开那个。说是不吃了不吃了,结果和朋友出去玩儿,一玩儿又吃了。她也是女寂寞了,她不爱那个姓马的,姓马的玩腻了她也很少找她了。她靠那姓马的养着,又不能自由自在地公开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日子,所以就觉得摇头丸是最好的东西,吃了想什么来什么,吃丁倍儿飞,飞的感觉倒是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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