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雷雷说的无论真假,样子还是蛮可怜的。躺在床上的姐姐护着儿子,责骂保良虐待雷雷,而且,她又提到了雷雷的父亲:连他爸爸都不这样骂他你凭什么骂他,你害了他爸爸你还要害死他吗!姐姐又发了神经,骂着骂着竟从床上爬过来推开保良,拉过雷雷,抱在怀里,紧张地瞪着保良,仿佛保良真会把雷雷抢过去害死似的。
保良看着姐姐的样子,皱着眉叨咕——句:“神经病!”
每次带姐姐去医院复查,都必须趁她精神 正常的时候,否则姐姐根本不肯离开家门。好在保良以前在单位攒了一些倒休,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又混得很铁,所以只要他打个电话,就可以换休一天半日。带姐 姐去医院是个体力活儿,不光要从八楼背上背下,连在医院的药房排队取药,都要把她背在肩上。因为药房附近没有椅子,把姐姐放太远了又不放心,怕她万一发了 神经,乱爬乱尿也未可知。
根据医生的建议,保良给姐姐做了一次脑透视。透视的结果让保良大吃一惊。姐姐的头颅里有个不大的肿块,医生诊断为过去的旧伤,疑为头部曾遭重击,曾有出血, 但后又愈合。保良那天背姐姐回家后盘问姐姐,是否在监狱或看守所受过拷打,姐姐摇头否认,再问便泪流不止。她告诉保良,她脑袋里的伤是几年之前被权虎打 的,那时权虎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父亲是死于陆为国之手,便把仇恨撒在她的身上,回家发疯一样打她,虽然冷静之后也跟她说了后悔和道歉的话,也带她去了医院疗 伤,但从那以后她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时好时坏,一切要看权虎的心情是否异常,好时仍然恩爱,坏时就把妻子划人陆家的范围,非打即骂,视之如仇。最让姐姐难以承受的,是不让她单独接触雷雷,好像她要把权家的这根独苗拐走似的。
做完脑部扫描之后,医生把情况私下告诉保良,保良才明白,姐姐有时脾气狂暴、痴傻、偏执,都是病的反映,而非性格和思想的表现。因为扫描证实,姐姐头部旧伤复发,导致间歇性癫痫以及幻听、幻视、幻觉等等症状,精神方面自然时迷时清。
从医生的口气上不难听出,脑子里的病如要彻底根治,恐怕很难很难。
姐姐的脑子真的病了。
她 跟保良说到权虎时,眼里总是泪汪汪的,这让保良心里非常难过,不知该表示同情还是予以批评。这个时候的姐姐,脑子是清醒的,正常的,因为保良能看出她眼里 的眷恋和痛苦。姐姐迷糊的时候,发癫痫的时候,很少提到权虎,总是责骂保良,有时,还责骂儿子。雷雷有时看不出她是清是迷,上去要和妈妈亲昵,因此不止一次,被他妈哑声吼开。
“走!走!走开!”
有时,姐姐还会喃喃地呼唤母亲,要看母亲给她的镶钻耳环。保良就把姐姐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来给姐姐看。姐姐问还有一只呢?保良就把自己的也摘下来。姐姐把两只耳环捧在手里,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滚。她会连声地叫着“妈妈,妈妈”,然后哭上很久很久,直到保良劝她躺下,替她把耳环收好,她才会慢慢平静下来。
保良也不知道姐姐是在清醒的时候还是在疯癫的时候,她的眼泪和语言才更代表她的内心,才更触及她的灵魂。
即便是在姐姐迷糊的时候,只要姐姐呼唤母亲,保良也会备感亲切。因为这个呼唤,能再次唤起 保良心中的向往——关于家庭,关于团聚,那是他永远不能化解的一个心结。所以,当有一天半夜三更姐姐忽然从床上坐起,推着保良让他带她去见母亲时,保良真 的穿好衣服背了姐姐下楼。那个夜晚省城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雪飘在天上,积在地上,使整个夜晚明亮起来。姐姐坚持说母亲就在前边的路口等她,到了路口 看不见一个人影。姐姐又说是更前面的那个路口,保良就再往前走,到了以后还是没人。整条大街只有保良背着姐姐的影子,天地间只有姐姐的喃喃和保良的气喘, 和雪落街巷的寒牢的声音。
天冷极了,保良身上却出了汗,他喘着气对姐姐说:“你看,妈不在这儿,咱们回家吧。妈可能在家呢,咱们回家看看。”
姐姐似乎睡着了,伏在保良肩头越来越沉,可当保良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她又忽然发出声音:“妈在河边呢,在河边等着咱们呢!”
保良坚持往回走,姐姐在背上拼命挣扎,哭叫声凄厉而又悲惨:“妈!妈!你让我见见我妈,你让我见见我妈!”
保 良只好返身,往河边走去。省城的鉴河与鉴宁的鉴河风景不同,气息相近,河水在雪雾中同样迷离万般。看到鉴河姐姐终于安静下来。保良放下姐姐,和她并排坐在 河边的长椅上,望着夜幕下几乎凝固不动的鉴河,以及河对岸若隐若现的灯火,姐姐脸上这时居然现出从未有过的安详与轻松,嘴角和眉宇,都挂出了幸福遐想的笑 容。
保良背着姐姐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五点,他们在雪夜无人的河边与街道,已经走了整整三个钟头。保良开门时听见雷雷正在卧室啼哭,而这时的姐姐,却在他的背上睡熟。保良给姐姐穿衣服背她出门时雷雷醒过,保良还告诉他舅舅带妈妈出去看病,让他在家好好睡觉呢。其实雷雷只是朦胧中的假醒,翻了个身应了个声又沉人梦境,再醒来时发现母亲和舅舅都不见了,才害怕地哭起来了。
雷雷七岁了,这种半大不大的孩子,最让人操心。
保良半宿没睡,第二天上班干活总是恶心。中午回家给姐姐热饭喂药,还在厨房坐着打了十分钟瞌睡。下午他接到了雷雷班主任老师的一个电话,说学校已经查清,那天年级里一共有三个学生没参加去农村的参观活动,这三个人——包皮括你们家雷雷——都到网吧上网去了。
上网?保良简直不敢相信。雷雷刚刚七岁,而且,他从没玩儿过电脑!
但老师言之凿凿,根据老师的调查,雷雷是让那两个孩子带着去的。那两个孩子家里都有电脑,以前就在网上玩过“传三”。
“传三”是什么连保良都不知道。还得老师费舌解释一番。
“‘传三’就是‘传奇三’,是一种最新的网上游戏。”
老师这一状告的,让保良立即坐立不安。他知道孩子一沾上网吧这种地方,麻烦可就大了。对雷雷的年龄来说,一旦迷上网络就等于吃了白粉!怎能不让保良心急如焚。
惶惶然盼到下班回家,保良进了门在门厅里见到雷雷,不说缘由劈面就问:“雷雷!你过来!你给我老实说,你上次没去参观,到底干什么去了?”
雷雷吓得有点发傻,支吾着说没干什么,就在街上闲逛来着。保良见他撒谎更生气了,扯过雷雷的胳膊在他的屁股上狠打了一下。
“你再说没干什么,你这么小年纪怎么就会撒谎!”
雷雷不再说话,眼睛盯着保良,那目光不知是憎恨还是委屈还是恐慌。保良冲他屁股上又给了一下,这一下打得更重,雷雷失声哭起来了。雷雷的哭刺激了床上的姐姐,她连滚带爬地爬出了卧室,抱着雷雷大骂保良:“走!走!走开!你凭什么打他,他不是你的儿子,你凭什么打他!’他爸爸都不打他,你有什么权利打他!”
保良气坏了,他最讨厌姐姐动不动就提到权虎,还提到对孩子的什么权利!他有点受不了姐姐这副说来就来的疯癫样子,如果真是疯癫了怎么还懂权利?怎么还说得出权利这种法律上的词句!保良怒火上头,转身走出门去,摔了门气冲冲地跑下楼梯。
保良在街上自己转了一会儿,雪后的城市,冷得有些离奇。空气也变得浓稠 起来,吸进肺里仿佛压了重量似的,两条腿也都压得沉重难移。保良看到街边有一家火锅店生意火爆,门口的灯箱广告上,那个色泽鲜艳的火锅诱人口水。论脾气保 良真想进去喝个半醉,饿他们母子一顿就知道他有没有权利了!可他在这家火锅店门前发了阵呆,心里的火气渐渐小了,熄了,想来想去还是迈开脚步走回家去。
他在他家的街口看见了雷雷。
雷雷在哭,往东走了几步又往西走,一边走一边喊着:“舅舅!舅舅!”喊着喊着他看见了保良,蓦地站住,哭声也立刻变得畏畏缩缩。
“舅舅,舅舅,我再也不撒谎了,再也不骗人了,你回家吧舅舅!”
保良难过,过去抱住了雷雷。雷雷的脸蛋已经冻红,保良抱了半天才用冻僵的声音去哄雷雷:“你哭什么,舅舅又没跑,你哭个什么。”
雷雷止住了哭声,但身体还在抽泣,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保良,让人意料不到他有偌大力气。
雷雷说:“我怕你生气了,就不管我和妈妈了。妈妈在家里哭……我就害怕了……”
保良说:“怕什么,你们都不听舅舅的话,舅舅生气了,出来透口气。雷雷你饿了吗,舅舅回家给你做饭好不好?”
雷雷身体里的抽泣这才渐渐平息,他用最乖最乖的声音答道:
“好。”
“那你答应舅舅两件事,好不好?”
“好。”
“第一,以后雷雷再也不许进网吧去玩儿了,谁带你去都不许去,好不好?”
“好。”
“以后舅舅挣够了钱给你买电脑,咱们自己在家玩,好不好?”
“好。”
“第二,以后不许再撒谎,以后雷雷必须做个诚实的人,舅舅最讨厌撒谎的人。好不好?”
“好。”
雷雷全都一口答应,保良知道,孩子的承诺,其实最不算数。但雷雷听话的样子,还是让他满心喜欢,他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说:“来,把手给舅舅,咱们回家做饭。雷雷做作业了吗?”
“没有。”
“那快点回家。”
他们手拉手走回家去,在上楼时保良忽然停下,转头去看雷雷,雷雷也疑惑地看他,保良笑丁一下,说:“雷雷真不撒谎了吗?”
雷雷说:“真不撒了。”
保良说:“那舅舅试试,雷雷你告诉舅舅,你爸爸真没打过你吗?”
雷雷说:“打过。”
保良又问了一遍:“爸爸也打你吗?”
“打,爸爸生气就打。爸爸还打妈妈。”
“爸爸经常打妈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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