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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保良跑出那幢居民楼时并无一点胜利的快意,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姐姐的住院费又成了泡影。那天下午他面对医生的催问低头无语,心里乱得没有一点主意。

医生大概也觉得他的样子实在可怜,也没再用语言逼得太紧,松口说道:你再抓紧想想办法吧,反正你姐姐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期,治疗方案应该尽早决定。保良只能点头,只能对医生的宽限表示谢意。但住院的费用再怎么宽限也不能不交,这笔钱他又该上哪儿找去?

那天晚上医生还是照常给姐姐打了吊瓶,吊瓶里还是照常注入了退烧、消炎和镇痛的一应药物。保良看着护士一针一针地将那些包皮装讲究的药液推进吊瓶,心里说不出是焦灼还是感激。

姐姐睡了。

保良回家。

回家后先做晚饭。

雷雷已经放学,正在家里复习功课,功课上的许多问题要问保良,保良机械地一一解答,心里其实失了方寸。

饭好了,刚盛出来,雷雷最先听见,有人敲门。保良拉开门一看,很意外的,门口居然站着省公安厅老干处的王叔叔。而王叔叔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人,高大魁梧,看着面熟,但保良一时想不起姓甚名谁。

王叔叔不请自进,嘴里抱怨:“你这地方一来就得爬八楼,我这岁数的人,中间要歇两次才爬得上来。哎,保良,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得?”

保良正面去看那人,那人倒先叫了一声:

“保良!”

“……于,于叔叔!”

保良认出来了,这个魁梧的男子,就是父亲过去的战友,鉴宁刑侦大队的小于叔叔。

小于叔叔的出现,保良感慨多于亲切。小于叔叔就像一条河流的源头,从那个源头开始,保良一家命运的流向,就变得不可预知。直到今天,直到他和雷雷一起,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和同样满脸沧桑的小于叔叔无言相对的此刻,这条充满旋涡与转折的河流,也没有抵达最后的终点。

老干处的王叔叔和站在卧室门口瞪着眼发愣的雷雷亲热了一句:“雷雷刚放学吧,你现在功课好吗?”

雷雷没有吭声,保良督促:“雷雷,叫王爷爷。”

雷雷叫:“王爷爷。”

保良看着小于叔叔,又说:“叫于爷爷。”

雷雷叫:“于爷爷。”

雷雷也许感觉到了,舅舅看那位于爷爷的眼神,与看王爷爷是不一样的。舅舅和于爷爷像是早就认识,早就相熟,但,像是以前吵过架似的,到现在还有些拘谨和记仇。

而那位王爷爷,似乎也看出了于爷爷与舅舅之间的欲语还休,他主动打破尴尬,冲舅舅吆喝道:“保良你们吃饭哪,让我们进屋坐坐!”

舅舅这才从局促中解脱,把他们让进卧室。这间卧室也兼做客厅和餐厅,一张小桌两把木椅,会客吃饭都在一处。

小桌上刚刚摆了简单的晚饭,舅舅让雷雷拿到厨房自己先吃,然后请两位客人在椅子上落座,他自己则坐在了对面的床沿。

三人坐下,于叔叔先说了一句:“保良你真长大了,如果在街上碰见,我绝对不敢认了。”

保良说:“啊。”

这句应答之后,三人都沉默下来。王叔叔只好再次打破尴尬,放开爽朗的声音:“保良,听说你姐姐病了,于局长今天特地从鉴宁过来看看,今天晚上他还有急事要赶回去,不然的话明天还想到医院去看看你姐姐呢。”

于叔叔用动作接了这话,他从皮包皮里取出几捆钱来,放在桌上。那些钱还用银行的封条封着,保良用眼数了一下,竟是五万。于叔叔突然拿出这么多钱来,确实吓了保良一跳。

“这钱,是你爸爸让我带过来的,是给你姐姐治病用的。你爸爸现在,在我那里。”

“我爸?”

保良几乎不敢相信,父亲会用这种方式,主动和他联系,更不敢相信父亲会拿出钱来,为姐姐治病。

“我爸在鉴宁?”

“对。他已经回了鉴宁,一直住在我家。”于叔叔说,“你爸身体非常不好,我爱人 和我母亲在家正好可以照顾他。他把他在省城住的那个小院子,又退还给公安厅了,拿到了一点钱,准备把你们家原来在鉴河边上的那个小院买回来。人老了,还是 想落叶归根,还是原来住的地方最能适应。现在听说你姐姐病了,他就先拿了一点钱出来,托我过来看看你们。你爸爸说,如果钱不够,让你再给我打个电话。你姐 现在好一点了吗?”

保良刚答了一句:“好一点了……”声音就哽咽住了。他深深地深深地压住呼吸,却压不住发自肺腑的一声抽泣:“我爸,他……他还想着我们吗……”

“他还想着你们。”于叔叔说,“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他的儿女。但你爸身体 不好,以前和你姐姐,结了一点疙瘩。人老了思想也比较脆弱,比较固执,也经受不了刺激,有些事,让他回头也难。保良你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你应该理解你 爸。你现在长大了,成熟了,可你爸老了,老人就像孩子,心理和行为,都像孩子。儿女长大了,就得像对待孩子那样,哄着老人。老人的性格,有时比孩子还倔,还要幼稚。”

王叔叔在一边呼应:“保良,我也快老了。你没到一定的岁数,你就真是体会不到。人老了,先是两条腿,爬八楼都爬不动了。然后是这儿,”王叔叔指指脑袋,“用了一辈子,用得也累了。你对我们,就要像你现在对雷雷那样,就要像你小时候你爸妈对你那样,要有耐心才行。有耐心是因为有爱心,你爱你爸吗?”

保良流着泪点头,他说:“我爱我爸,我现在才知道,我爸也爱我们。他就是再打再骂,也还记得我们是他的孩子,我们谁生了病,他还是管的……”

保良的眼泪,流得那么简单纯粹,就像父母儿女之间,无论有多么复杂的矛盾纠葛,说到根上,还是简单纯粹。这世界上简单纯粹的东西真的越来越少,因而才愈显珍贵,才愈显优美……接近老年的王叔叔,正当壮年的于叔叔,也都因此湿了双眸,都因此面露欣慰。

保良送王叔叔于叔叔走的时候,把雷雷从厨房喊出来让他说丁爷爷再见。无论两位长辈如何劝阻,保良坚持要把他们送下八楼。他的恭敬是出于重新被父亲惦念的一腔欣喜,也出于对两位叔叔的感激之情。

保良送走他们,回到八楼,雷雷正站在桌前,看那几叠钞票。也许雷雷从未见过被打成捆的钞票,以致满脸好奇地询问保良:

“舅舅,这是钱吗?”

保良坐下来,将雷雷揽在怀中,他说:“这是钱,这是外公送过来的钱,专门给妈妈治病,给雷雷读书的钱。”

手里有了钱,保良当天晚上就带雷雷出去,到不远的麦当劳里,去喝巧克力奶昔。

雷雷很高兴,喝完奶昔意犹未尽,虽然他已吃过晚饭,但保良又给他买了一份炸鸡翅,看着他仔仔细细地吃下去。

回家的路上,他们沿着河走。河面刚刚上冻,却能看到薄冰之下,河水仍有活力。他们穿过河岸的那片树林,脚下还有零星枯叶,雷雷有意去踩,要听那声沙哑的破碎。他忽然仰脸问道:

“舅舅,那外公到底是好人坏人?”问得保良心酸难忍。

保良说:“外公是好人。坏人怎么会给妈妈和雷雷钱呢。”

雷雷问:“那爷爷呢,爷爷是好人坏人?”

保良不知怎么回答,他说:“等以后,舅舅就把爷爷和外公的故事,全都讲给雷雷,雷雷听了就知道了。”

雷雷性急:“以后是什么时候,要等到明天吗?”

保良笑笑:“不,要等到雷雷长得和舅舅一样高了,舅舅就讲给雷雷听。不光是爷爷和外公的故事,还有爸爸和妈妈的故事,还有舅舅自己的故事,全都讲给雷雷听!那时候雷雷自己去想,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有了这五万块钱,保良对治好姐姐的病,有了很大信心。他去医院交钱时医院收了一万。另外的钱保良盘算,要先把过去借的钱还给菲菲。

这一天早上,保良下了夜班回家,做了点姐姐爱吃的东西准备带到医院。他拎着一只盛了热汤的保温罐刚刚走出楼区,就在路上被两个男的迎面拦住。

那两个男的上来就问:“你是陆保良吧,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事找你。”

保良以为他们是公安的便衣,开始没太在意,只是习惯性地问了句:“你们是哪儿的,找我什么事啊?”但马上发觉那两个人的形状口气,不像便衣,倒像地痞。

“你最近惹什么事了,得问问你自己呀!”

“我没惹什么事啊……”

保良话音未落,背上已经挨了一棍。保良一下被打倒在地,手上的保温罐也摔了出去。保温罐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破碎声。原来他们不止两人,保良倒地后才发觉他的身后还有两条汉子,手里各执的一条短棒,显然是从皮夹克中抽出 来的。保良不用想也能想到,这些人肯定系出老丘一伙。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四个人已经围到眼前,从他们漫不经心的动作和表情上,能看出他们肯定以为保良寡不敌 众,只能哭嚎乞降,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保良会在刚爬起来重心未稳的时候,就敢一个鱼跃扑向其中一人,那种拼死一搏的决心和勇气,几乎没有经过任何酝酿和犹 豫。

保良的速度和对方的轻敌,使力量的悬殊不再决定胜负。一个手执短棒的汉子被保良扑倒后棒子居然失手,虽然他和保良只在地上滚了一圈就挣脱出来,但保良正巧滚到了那根短棒的前面。有了短棒的保良顿时变得杀气腾腾,不思退却反而进攻。四个男人很快被这条疯狂劈杀的短棒抽散,人各一方无法形成合力。街上开始有人远远围观,有人在用手机打电话报警,那几个家伙无心恋战向街头街尾四面逃窜,围观的人见无危险才纷纷围拢过来,察看保良脸上的伤势,保良则扔了棒子去看他那个新买的汤罐。

汤灌破了,汤汁泼溅路边,连香味都已随风飘走,散得一星不剩。

打他的人既是老丘派来的,保良想,他更应当赶紧把欠菲菲的那些钱,全都还清。

可 这一天到了医院,姐姐的病床空着,问同屋的病友,才知道姐姐心脏出了问题,刚被推到抢救室去了。保良急忙去找医生,医生告诉保良,姐姐的肾脏和心肺都出现 衰竭症状,已经上了呼吸机在全力抢救,让保良不要着急。保良怎能不急,两手扑在医生的办公桌上大声恳求:医生你们给她用好药吧我现在有钱了,真的,我爸给 我带钱来了,你们无论如何要把我姐治好……医生说你别急你别急我们肯定尽最大努力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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