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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2)

中午,姐姐出了抢救室,依然神志不 清,暂转危重病房。但从医生的口气上,能听出姐姐的病势基本稳定,已无大碍。保良松了一口气,问医生他昨天交了一万块钱够不够用。医生又去问了问情况,建 议他明天再交一万块来。你姐姐这病现在很难预料,说不定什么时候发生反复又要抢救,抢救用的药物通常价格较高,这点你们家属要心里有数。

保良没有等到明天,他当即回家,又取出一万块钱返回医院,全部交到了医院的账上。交完钱他又去找了负责姐姐病房的那位医生,那位医生正准备下班回家,保良告诉他自己又交了一万,让医生有好药千万别不给他姐姐用上。

医生有点感动,认真地答应一定照顾好他的姐姐,也答应和夜班的医生做好交待。保良这才放下心来,又去危重病房看了姐姐,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忽然想到,是否该给医生本人塞个红包皮?

白天一天没怎么休息,晚上上夜班时,保良有点瞌睡。幸而一到夜里俱乐部里没有客人,几个工作人员各在各位,大部分时间全都闲着,发愣或者打盹。

天亮得很迟。

早上七点半钟,快下夜班的时候,俱乐部值班台接了一个电话,说是找保良的。保良很少有私人电话打到班上,何况又是一大清早。他胸口跳着去接电话,心想千万别是医院打过来的。结果出乎他的预料,电话里传出的竟是雷雷的声音。

保良家里没有电话,这又是雷雷上学的时间,所以保良一接电话便满腹狐疑,先问雷雷人在哪里。

雷雷的声音还算正常,他说舅舅我在上学的路上,有个叔叔来送我上学,他让我给你打个电话,让我告诉你我和他在一起呢。

保良有点不祥的预感,他问雷雷:“哪个叔叔?谁跟你在一起呢,你叫那个叔叔听电话!”

电话里很快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先是笑,笑声短促,接着便是一通亲热的寒暄:“保良,还没下班呀,挣钱真够辛苦!”

保良听那声音耳熟,但一时想不出是谁,他问:“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又笑,笑完说:“我都听不出来啦,我是老丘啊!”

保良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头皮像有无数针扎,他的声音忽然失控,抬高八度地吼叫起来:“你放了他,姓丘的,你有什么事找我,你放了雷雷!”

值班台旁边的同事全都大惊失色,来俱乐部用早餐的宾客也都纷纷驻足,刚刚上班的俱乐部经理跑过来冲保良低声呵斥:“保良!你怎么回事!”但这时保良已经扔了电话,脸色惨白地跑向电梯。

经理见保良发了神经,连连安抚客人表示歉意,追到电梯厅时保良乘坐的那部客用电梯正巧关门。按规定工作人员是绝对不准乘坐客用电梯的,经理叫了一声,但已来不及了。

保良不可能再到职工更衣室去换衣服,他跑出酒店大门冲上大街时还是一身西装笔挺。街上的人个个棉衣皮草,看见保良如此单薄,无不好奇注目。保良疯狂地向雷雷上学的路上跑去,快跑到学校门口时看见老丘正和雷雷站在路边等他。

老丘没有伤害雷雷,但校门遥遥在望,却不让雷雷再走。保良赶到时雷雷着急地说:舅舅我快迟到了……保良未及答话,一把将雷雷从老丘手上拉过,搂在了自己怀里。

“走,舅舅带你上学去!”

保良拉着雷雷的手往学校走,老丘和他的两个打手神态怡然地跟在后头。保良回头看他一眼,他便冲保良微微笑笑。雷雷看保良瑟瑟缩缩的单衣单裤,奇怪地问道:舅舅你怎么不冷?

保良说:没事,你不冷就行。

送到学校,保良一直目送雷雷走进校门,他冲雷雷的背影喊了一句:“放学就在学校里面等我,我来接你回家!”

老丘和保良的“谈判”,不去茶座,不去酒吧,就站在学校的门口,寒冷的街头。

老丘说:“咱们两个人的账也该算算了吧。你偷我的女人,还动手伤我,昨天又伤了我的弟兄,你是给钱还是给命,总不至于黑白不提了吧。我不能让我的弟兄笑话我吧。”

保良冻得瑟瑟发抖,上下牙打架地挤出一句话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老丘抽烟, 保良望着那烟气也觉得一丝暖和。老丘笑着说:“我不要你的命,你的故事我都听菲菲说了,你的命太贱,你自己都不觉得值钱。我就要你们家这孩子的命。”老丘 又笑:“其实要命也不至于,我就找他的麻烦。我让人每天给他俩大耳刮子,每天给,这不难吧。让这孩子见人就怕,不敢上街。除非你什么都不干天天陪他。”

保 良说:“你敢打他,我就打你。你别看你人多,你敢打雷雷,你以后就别一个人上街!”老丘说:“你真行。要不菲菲喜欢你呢。但我告诉你,你要真不想让这孩子 受欺负,你就现实点,打来打去你就别过日子了。再说打你个缺胳膊断腿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你还是给钱吧。你拿五万块,我刚才说的那几档子事,就全扯平了, 怎么样?你没钱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挣钱,你有钱出钱,没钱你就出力。”

保良说:“我除了上班之外,没本事挣钱。”

老丘说:“菲菲说你挺喜欢摇头丸的,那玩意儿我有,你要的话可以到我这儿拿。我可以先垫给你一百粒,你自己用也行,倒出去也行。在哪儿能倒出去你也不是不知道。反正一百五十块钱一粒,价格公道,倒出去咱们三七开,倒一百粒你能挣四千五。

你干得好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钱全还给我了。你要还想挣就接着干,不想挣了咱们就说声拜拜各走各的。”

保良说:“我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了,你就不怕我去告你们吗?”

老 丘说:“我不怕,到时候你又不是从我这里拿货,你告我什么?告之前你也好好想想,你和你这孩子在省城还想不想呆了。现在花五千块就能找人卸你一条胳膊,砍 了你人家拿了钱就远走高飞,警察找都没处找去。砍人这种活儿又省力来钱又快,想干的人可大有人在!”这天傍晚雷雷放学的时候,保良早早就等在了学校的门 口。雷雷从学校里走出来见到保良,马上高兴地从书包皮里拿他的作业本让保良过目。那作业本上老师给雷雷盖了三个小红旗的戳子,当然是一种嘉奖的象征。但雷雷也许看出来了,保良心不在焉,看了一眼便帮他把作业本塞回书包皮,然后拉着他的手迅速离开校门。

他们走得很快,雷雷以前和保良上街,两人总是有说有笑,但今天舅舅似乎满怀心事,神色紧张,一路瞻前顾后,雷雷问他什么,也答得极其潦草。他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途中的那家麦当劳餐厅,舅舅为雷雷买了奶昔 和汉堡,让雷雷坐在墙角的一个座位上吃。不多时来了一个女的,和舅舅坐在邻桌小声谈事。雷雷听不清他们谈的什么,但看到双方情绪都很激动,特别是舅舅,说 话说得面红耳赤,头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那个阿姨被舅舅说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和舅舅争吵分辩,他们故意压低的争执被周围的噪音和音乐淹没,以致雷雷像 看哑剧似的,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肢体比划,做着各种难解其意的面目表情。

雷雷吃完之后,就静静地坐在墙角+舅舅注意到雷雷的目光,放大了声 音问他:“吃完了吗?”雷雷点头。舅舅又问:“饱不饱?”雷雷又点头,他看到舅舅转脸和那个阿姨又说了两句什么,便结束了谈话,起身拉着雷雷就走。那阿姨 坐在原位未动,雷雷从她眼前走过时她用哭肿的眼睛冲雷雷勉强地笑了一下,雷雷回头看她,不知该表示什么。他心里有点奇怪,因为舅舅拉着他走得很急,而且没 像以往那样,让他说“阿姨再见”之类的话表示礼貌。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雷雷趴在桌上写作业,舅舅在厨房煮面条。饭后,舅舅又让雷雷看了半小时电视,就说洗脚睡觉。雷雷本来不困的,但舅舅今天的神色表情,都和以往不同似的,总在皱眉想事,脸上若有笑容,也是勉强挤出来的。所以雷雷不敢违拗,乖乖地洗脸洗脚,上床前舅舅问他刷牙没有,雷雷说没刷,舅舅说刷去,吃完麦当劳必须要刷牙的。

卫生间小得只能容下雷雷一人,雷雷刷牙的时候,舅舅站在卫生间门口,从镜子里注视雷雷。雷雷以为舅舅是在监督他刷牙,于是使劲认真地刷个不停,不料镜子里的舅舅却说开了别的。

“雷雷,今天舅舅到医院看妈妈去了,妈妈昨天病得很重,但今天好多了,能跟舅舅说话了,等这个星期天舅舅再带你去看妈妈,好不好?”

雷雷冲着镜子点头,嘴里含着牙刷牙膏,囫囵地应了一声:

“唔。”

舅舅又说:“雷雷,舅舅可能要换工作了,一换工作咱们就得搬家,一搬家就得给你换个学校。咱们可能得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住,再在这个学校上学就不方便了。”

雷雷的牙刷停了下来,脑子有点发木,一时反应不过来了。舅舅又安慰他说:“咱们找个更好的学校,到了那儿老师肯定还会喜欢你的。只要你听老师话,功课又好,老师肯定会喜欢你的。”

雷雷把牙刷拿出嘴巴,嘴里还含着一口牙膏,他说:“可我跟我们班的张东培和李强强特别好,我们已经分不开了,我不想换学校。”

舅舅说:“咱们肯定得换学校,到了新学校你还能认识新朋友,朋友多交几个才有意思呢。你快点刷吧,刷完睡觉。”

舅舅回卧室去了,雷雷想哭,却没哭出来,漱完口回到床上,心里郁闷得不想说话。舅舅叠好他脱下的衣服,说:“明天早上,你不要自己上学,舅舅会找个阿姨来送你上学,你就在家等着。”

雷雷头朝墙没有答腔,舅舅说:“你听见了没有?怎么不说话呀?”

雷雷在鼻子里应了一声。

雷雷不想说话。

舅舅也不再说话。

整个晚上直到关灯,谁都没再说话。

关灯之后,舅舅走了。

夜班的上班时间是晚上十点,一般要求提前一刻钟到岗,以便与中班的员工作个交接。保良九点钟就赶到了酒店。

他先找了中班的领班乔小鸥,问她这两天能否帮忙去送雷雷上学。乔小鸥曾经去过保良家一次,因为保良姐姐出狱治病,酒店工会为了表示关心,特派俱乐部的工会委员带着二百元钱的困难补助,去保良家看望。那天就是乔小鸥陪着工会委员一起来的,因此她见过雷雷,也很喜欢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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