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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晚上,吃完晚饭,郑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这已经是第五天了,肖童从不习惯到习惯,从不自然到自然,他甚至已经和这位连见都没见过一眼的陌生人建立了 一种基本的沟通的默契。他听见她向他走过来,听见她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他从她的声音里猜度着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以及她的身形相貌。她肯定是一个高 个于,至少在一米六五以上。她牵着他的手去卫生间时是一种极洒脱的步子。她的手和文燕的迥然不同,和他以前接触过的其他女孩子也完全不同,在女性的纤细之 外,又隐隐带出些男人的力度c他越来越认真地倾听她的提问,甚至越来越愿意主动地和她交谈。和她交谈你很难想象出她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刑警。到了白天,文燕 来了,他反而沉默下来。在文燕默默地帮他擦脸擦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竟然全是女警察那理性、简洁和含蓄的谈吐。和她的对话似乎也调动了肖童自己的 智慧、想象和幽默,一来一往,充满情趣。晚上,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他的情绪又恢复了活力,思维也比白天敏捷。他想,这也许是一种好奇心。他现在也能体 会到,为什么盲人的感觉最灵敏,思想最活跃。
  女警察问他:“晚上吃什么了?”
  他答:“汉堡包。”
  女警察问:“文燕带来的?”
  他答:“啊。”
  女警察说:“那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他说:“我也不大。”
  女警察问:“想吃水果吗,苹果还是橘子?”
  他说:“橘子。”
  于是女警察给他剥橘子,剥完了又一瓣一瓣送到他嘴里,又接了他吐在手里的核,这使他有点感动。他听着她把橘子的皮和核倒在垃圾桶里,他问:“哎,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爱人了、’“你?”对方好像在笑,“你最多是我的小弟弟。”
  他也笑:“荣幸,我也有个当警察的姐姐了。”他又说:“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呢。”
  对方说:“我也看不见你长什么样。”
  他说:“你看见了一半。”
  对方说:“我只想看另一半。”
  “为什么?”
  “因为那一半有眼睛。”
  肖童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真敬佩你。我是说你对你爱人。”
  女警察也沉默良久,说:“其实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呢。”
  女警察大概留意了肖重那副半张着嘴的诧异的样子,问道:
  “你觉得我很奇怪,是吗?”
  肖童摇头:“不,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女警察帮他把床头摇得高一些,笑着说:“这没有什么,等以后你也会这样的。文燕对你这么好,将来为了她,你也能赴汤蹈火。”
  “文燕呀,我不会的。”
  他的回答显然让对方有些意外,用一种不信服的口气喊了一
  声:
  “吹牛。”
  “真的,”肖童倒是说的心里话,“男人要么为事业,要么为朋友。士为知己者死,很少有为女人玩儿命的。”
  “别忘了,女人也可以成为红颜知己嘛。”
  “文燕和我,我们可算不了知己。”
  “你还是个小孩儿,你还不懂得什么叫知己,你还没走上社会呢。”
  那女警察的口气听上去是居高临下不屑与辩的,这使肖童有点扫兴,他不太喜欢她拿他当小孩子那样轻视。
  于是他赌气不再说话。女警察摇好床,离他远远地坐在沙发上,问:“你一个普通大学生,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这口气又像是审犯人,肖童故意玩世不恭地回答:“花钱呗,现在住医院,有钱就行。”
  “你那么有钱?”女警察有些轻蔑地问。
  “我爸爸妈妈出钱。”
  “你父母真是娇惯你。”
  “他们呀,从来就不管我。我爸只关心他的实验室,我妈只关心我爸,他们从来不关心我。”
  “不关心你?你父母花钱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你女朋友几天几夜陪着你伺候你,可你都没有一点感激的心情。我看现在你们年轻小伙子都这样没倩没义。”
  肖童一时辞穷,一时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我,我眼睛有病,我瞎了,两个眼睛都瞎了,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他们在德国的实验室。他们只是寄钱来,只是寄钱来。我不要钱,我想再看看他们,他们从小就不管我可我还是想再见见他们,可他们……”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把女警察弄得沉默了。她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想替他的父母解释:“也许,也许他们确实太忙,科学家都
  是以科学研究为生命的,你应该理解他们……”
  肖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上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倾诉苦闷,但他仍然重重地喘口气,说:
  “我真的瞎了,他们才来,而且只呆了一天。”
  女警察的口气恢复了母性的柔和:“你不会瞎的,过一两天,你就能睁开眼了。你会见到你爸爸妈妈的,你也会见到文燕,还有你想见到的一切。”
  她的柔和使肖童放松下来,笑了:“也能见到你了。你漂亮吗?”
  庆春说:“不,不漂亮。”
  肖重说:“对,当警察不能太漂亮了。”
  庆春说:“那为什么?”
  肖童说:“电影里那些女警察都那么如花似玉的,看着太假了。”
  庆春说:“对,真的警察并不要求长得太漂亮。”
  肖童说:“主要看气质。”
  庆春似乎不愿再听他闲扯,“得了,你还是好好研究你的经济法吧。”
  肖童说:“咳,没事瞎聊呗。”
  就这样每天晚上聊一通,然后就睡觉。这两天他睡得不好,蒙了眼睛,昼夜的分野和区别变得模棱两可。常常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便再无睡意。坐起身 想看看,但视线蒙蔽,他只能凭感觉来判断躺在长沙发上的女警察是睡是醒。已经好几天了,她睡在这里,照顾他,陪他聊天,等待着他双目重光。一个女人对自己 死去的未婚夫能如此怀念,如此有情有义,这太像一个故事了。肖童心里笼罩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动。
  大概在后天,他就会拆去绷带,睁开双眼,了却这个女人的一番心愿了。他想:也许女人和男人确实是不同的,女人爱一个
  男人,就是这样专注。而男人对女人,追逐一阵就过去了,很少在人死了之后还这样没完没了。
  应该说,文燕对他也是很专注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对文燕边热恋的经历都不曾有过。他对她的感觉很奇怪,没有爱,却总觉得离不开她。也许是和她呆惯 了,让她伺候惯了的缘故。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总对文燕发脾气,一个人独处时,想想她的好脾气和对自己的照顾,又不能不心怀感激。然而只是感激而已,从来没 有激动过,从来没有。
  白天,女警察照例走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和文燕商量怎么谢她。文燕说:那就给点钱吧,人家捐了眼睛又来顶班陪床,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呀,咱们不给钱说 不过去。只是给多少合适呢?可肖童觉得给钱不好,不舒服,说不定还会亵读了女警察对死者的友情。可如果对人家的帮助不做任何表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用,也 没有道理。肖童想,最好能有什么方式,把自己的谢意和崇敬,恰到好处地表达一下。
  终于他决定,送一件礼物给她。显然不能送吃穿类的实用品,那太俗气。也不宜送艺术品和摆设之类,选不好让人觉得附庸风雅,反而没文化。这礼物还必 须有一定价值,如果只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之类的纪念品,弄不好倒让人搞不懂你的意思。整整一天他甚至很少和文燕说话,苦思冥想,没想出结果。
  晚上女警察又来了,他们照例聊天,聊完了各自人睡。第二天早上她要走的时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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