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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二环家具城我知道,就在西三环路的路边上,我印象中离香格里拉饭店不太远。平时开车走三环常能见到它那特大也特怯的招牌,但从没停车进去过。

家具城门前,沿着三环路的辅道上,停满了各种汽车,有好几拨人在进进出出地搬运着家具。我本以为这里的生意不错,进去之后才发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的家具展厅里,各种各样的家具塞得满满的,而在其间游动的顾客却寥寥无几。在绝大多数家具摊位上,售货员们都坐在待售的沙发上聊天,或趴在卖不出去的大班台上睡觉。我一路往里走,每经过一个摊位,售货员们便停止聊天、抬起头来,或虎视眈眈或睡眼惺论,盯着我不放,直到确信我肯定没兴趣驻足,才又恢复自由懒散的原样。

我一个厅一个厅地找,像犁地似的一奎一垄地在家具的呼陌里来回地穿行。找到第二个厅,我终于看见了安心。她在一个卖卧房家具的摊位上,正朝着远处不知在张望什么,也许仅仅是闲得发呆吧。我真服了刘明浩的神通广大,天底下果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我走进安心的摊子,装作看家具。这里卖的是那种木制的、样式早就过时的产品,一张双人床的床头上,还包皮着粉不粉红不红的人造革,怯得没法儿再怯了。安心发现有顾客到,连忙走过来,跟在我身后实力地推销她这堆“怯活儿”。她口齿麻利,声音柔和,普通话说得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地道多了,但那些推销的说词,全是在别处早就听腻的俗套。

“先生买家具吗?”——这是废话——“我们这都是实木的家具,货真价实,您看看这木纹儿……”——我想她真是不懂,好家具不一定非得是实木的,而且木纹越大越不是好木头——“我们这套卧房家具现在打七折,不过您要是结婚的话,我们可以另外优惠……”

这时我转过头,看她。

她的话戛然而止,瞪圆了吃惊的眼睛,我们对视了几乎整整半分钟,她才呆呆地开了口,声音一下子变得既刻板又机械:“……您结婚的话,凭结婚证可以打五折。”

我严肃地看着她,说:“我不结婚。”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找不出此时该说的话,于是顺着刚才的话问下去:“那您,您是来买家具吗?”

我摇摇头:“不。”

她竭力做出职业化的礼貌,说:“不买也没关系,您可以随便看看。”

我说:“我想找你谈谈。”

她十分冷淡但又客客气气地回答道:“对不起先生,我现在在上班。我们规定上班时间不能和客人闲聊。我和你们北京人不一样,我能找到这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

这时又有顾客路过,她再次说了对不起,请原谅,便抛下我去招呼其他顾客了,依然是那一套“货真价实”的推销辞令,声音又恢复了正常的活力。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她的摊子,向门口走去。

我坐在路边的汽车里,等她。

两个小时后,太陽西斜,三环家具城关门下班。安心伙在一批卖家具的售货员当中最后走出大门,大家四散而去,安心独自往南走,我发动车,跟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用车把安心拉到了嘉陵阁餐厅,我期望嘉陵阁能带给我们一些共同的记忆和感性的话头。尽管回忆过去显然不可能成为这个晚上的主题。

和两个月以前相比,安心明显地消瘦了,脸色苍白,这让人心疼不已。消瘦和苍白都是一种历经磨难的标志,而磨难会使人显得更加高尚和更加美丽,甚至,更加性感。我看着那张依然纯净的脸,真想说我爱你!但我没说。我只是详细地问了这两个月以来她的经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怎样度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

安心表现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心平气和,她没有一句抱怨和诅咒,甚至没兴趣再谈起这件“糟事”。她的宽容和平静让我感动,同时也让我更加羞愧自责。

“我前一个月没找着工作,有点着急,后来到一个小餐馆打了两天工,再后来就到三环家具城去了。是常来我们那餐馆吃饭的一个老客人介绍我去的,他就是家具厂搞销售的。”

我看她挺满足的样子,也就笑,替她高兴。我问:“他们这样诬陷你,开除你,你真的不生气?”

安心一笑:“以前有一个相面的说过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多灾多难。我一想,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气也没用。”

我说:“你不应该认命,受了委屈还是要据理力争,实在不行可以去告他们。他们靠编造事实就能把你炒了,你怎么就不能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

安心淡淡地说:“我只是个临时工,他们要辞退你,说什么不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告也没用,随他们说去吧,反正又不往档案里写。”

我被她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感染,也就笑着问:“哟,你也有档案呀?”

不料这句话却把她问得愣了一下,她淡淡地笑笑,然后扭头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就是得找那种不需要档案的地儿。”

她说的这句话,以及说这句话时的那个表情,都怪怪的,像真有什么“历史问题”似的。我心里的疑问,不便直露,只能用玩笑的口吻刺探:“哟,你以前犯过什么错误吧,你档案里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记录啊?”

安心的目光收回来,重又落到我的脸上,她说:“我犯的最大的错误,不是已经告诉你了。”

“什么错误,我怎么不记得了。”

安心再次移开目光,她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和毛杰有了那种关系。”

每次提到毛杰,她总是脸色枯死,这使我真切地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她灵魂中最深的伤痛。我把我脑子里突然闪过的猜想,脱口而出:“因为你和毛杰的事,所以那个张铁军离开你了,对吗?”

安心转头看我,眼里分明有了些闪亮的东西,可她却咧了咧嘴,生硬地笑了一下。我看出她想沉默,同时又听见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确认了我的推断。

“对”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完全能体会到安心的悲伤和孤独。我还可以进而推断:她应该是依然留恋着那位张铁军的,不然怎么会至今不能解脱!

我们沉默良久,我一向不大善于安慰人的,所以我不知怎么搞的竟不合时宜地问了这么一句:“后来你又交过男朋友吗?”

安心很明确地回答:“不算你的话,没有。”

她的这个回答让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怎么叫不算我呢,难道我不算吗?可细一想想,这个回答至少说明她是把我和她的关系,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了。

我绕开话题,假装随意地问道:“我刚认识你没多久那会儿,有一次去找你,在路口看见你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一起。我看你们好像很熟似的,反正不是一般关系,所以我就没叫你,怕打搅了你们。”

安心疑惑地反问:“什么时候,谁呀?”我大致描绘了一下那人的外貌,反正那人特显老。安心恍然点头:“啊,是他呀,那是我一个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意思呢?我不便直问,只好带了些恶意的酸劲儿,说了句:“是吗,我还以为他是你爸爸呢,他那岁数,和你算是忘年之交了吧。”

安心没有回答,对我的尖刻只报以淡淡一笑。她不回答本身似乎也有点反常。她那淡淡一笑,更有几分暧昧可疑的味道。

我接下去问:“两个月以前我收到你还给我的钱,是从云南南德寄过来的。是谁寄的?是你家里的人吗?你们家不是在清绵吗?”

安心这下倒是毫不回避地说道:“就是我那个朋友寄的,他姓潘,他写了他的名字吗?”

我说:“没有,落的是你的名字。看来你们俩关系还真不是一般二般,都好得不分彼此了。”

我的口气上,明显话里带刺的,但安心不知是装傻还是真的迟钝,竟随着我说道:“对,他对我真的很好。”

我看着她那张画儿一样标致的脸,难以看透她是单纯到顶还是老谋深算。我现在才发觉她是一个让人一眼看不透的女孩。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恰恰是这一点,才让我一直对她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那天我们从嘉陵阁出来,我本想拉安心找个酒吧坐坐,但后来没去。一来因为安心说有事得早点回去,二来我也怕酒吧那地方熟人太多,万一被谁碰上三传两传传到钟宁的耳朵里,又是一场风波。

我开车把安心送到西三环路离三环家具城不远的一个路口,安心下了车。我坚持要把她送过去,她坚持不让,说里边窄车子不好调头。她最后跟我说再见时我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把那只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揉搓着,然后拿到我的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没有拒绝,但也没做反响。

我说:“还想再见面吗?”

她笑笑,反问:“你还想买家具吗?”说着她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们家具厂的经营项目,还写着安心的名字。她说:“下次来别忘记拿着它,凭这个可以给你打七折。听说你要结婚了,带上结婚证我打对折卖给你。不过我们那家具可是属于工薪阶层的,你们才看不上呢。”

她说完想拉开车门下车,我接了一下锁死按钮,车门哗的一声锁死了。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我。我皱着眉问道:“你听谁说的?”

“什么?”

“你听谁说的我要结婚了?”

“听跆拳道俱乐部你们班何春波说的,他那天到我们那儿买家具来着。”

何春波?我一时想不起这位何春波何许人也,听这名字显然是个跟我并不太熟的人,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跟安心的关系,不可能把我的这类事儿在安心面前学舌,我疑心地追问:“他怎么跟你说起我来了?”

安心不答。

我执意再问:“是你问他的,还是他自己说的?”

安心沉默了一会儿,承认:“是我问他来着。”

我心里呼地喂了一下,愣了片刻,突然扭过身抱住了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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