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6)
原来,这是三个洛州来的农民,山区的日子苦焦,听说西京城的某某路药材市场上茯苓抢手,便东借西凑万把元收购了几麻袋运来。一进城里,两眼抹黑,蚂 蚁凑堆似的人,没一个能认识,宿了一家小客栈里,每日去药材市场上寻找买主。一连转游了三天,逢着的都是些小宗主儿,三人思谋:咱不是长年做这买卖,一次 来得寻大宗买主,否则零敲碎打,光在城里吃住花消太大,就赚不了多少利的。第三天的傍晚,碰着一个买主,西服领带的,手提着移动电话,是有钱的派头,接上 码子了,果然人家口大气粗,一次包买。三人喜欢得念了佛了,当下就论价钱。他们说别人的货是一斤四角五分,可整个药材市场上,却谁也没他们的货好,四角五 是不卖的。开口价扳得很硬,甚至还编排说有人来买一半,给价四角六分五,他们要四角七,交易才没成的。他们说:“既然你是整袋儿走,也瞧着你这人是干脆 人,你开个价吧!”便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手伸在帽底要与人家捏码儿。那人说,他并不是专做药材生意的,小买卖一桩,只求个货好,一分半分的倒不在乎,也 见毽不得捏码儿,明说个价吧。就拿了移动电话高一声低一声说话,似乎是对方汇报一笔款到了,就指示收到款给办理公文的科长十万元手续费吧。他们听得面面相 觑,交换了眼色,就放了胆说出个四角七,只等人家能降到四角五分五就烧高香了。可那人一关电话,说:“四角七就四角七!今日天晚,我又没带那么多钱,明日 一早把货拿来就在这儿等我!”这一夜,三人好不高兴,筹划着这宗买卖可以纯赚三千二百元了,一人分一千还剩二百,刨除客店钱还有七十元,索性晚上也到卡拉 OK厅里去看看世面。便一人花去十元买了门票,进去没有唱歌,也没跳舞,给眼过了一下生日,只喝了一杯茶水,结果六十元就没有了。豁出去了,余下十元买了 一条烟,在客栈里吸了一夜,也时了一夜舞厅里的妖女人。最后意识到说女人不吉利,才不说了睡觉。头才挨着枕头,天就亮了,又起来把几麻袋药材背到那路口, 那人果然来了,是坐着一辆小白色面包车的。三人把药材搬上车了,那人交给他们的是一张支票,说可以到东大街人民银行里取现款。他们心也鬼,两个人陪着人家 去饭馆吃饭,一个人还偷偷到附近一家储蓄所让柜台里的人看看这支票真不真。储蓄所人多,一个人接过去看了一下说真的,就回来又买了酒给人家喝。吃罢饭,那 人要走了,还说:“把支票拿好,小心丢了!”他们把支票就放在鞋壳里去东大街,并商量了取了现款,一人走在中间,两人一前一后护着,以防坏人打窃。结果去 了银行,银行说支票是作了废的,他们就急了,忙去那人所说的公司,可哪里有尚武街甲字!”78号?!三人抱头哭了一场,骂那骗子,骂西京城,骂自己昨晚上 说女人!骂毕了,就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警察让写了材料,说:“好了,回去吧。”他们说:“这一写就完了?”警察说:“这不完又怎么着?骗子又不在派出 所,我们总得去查访呀!”又是一日三次去派出所查问抓到骗子了没有?没有。三个人就三天里在城中东跑西窜,希望能碰上那个狗日的。也真巧,竟在德安巷口的 酒馆里碰见了!狗日的坐在店里喝蛇胆烧酒,下酒的菜也是油炸的蝎子。他们隔玻璃窗瞧见了,一下子扑进去就按倒了。那人个头不大,力气是没他们大的,按在地 上拧蹭都没拧蹭的,就扭到派出所来。那天已是晚上十点,派出所只有一个姓黄的警察值班,当时审问了,骗子也承认下来,姓黄的就把他用铐子铐在房里。骗子却 说他没有钱,让给他的小姨打个电话,他小姨在一个宾馆工作,让她带了钱来赎他。后来那个小姨就来了,画蓝眼圈,染的黄头发,一身的香水气,熏得他们直恶 心。骗子铐在里间,姓黄的和女的在外间,姓黄的原让他们夜里不要走,就守在门口看护骗子,但姓黄的和女的谈的时间长了,把外边的门也关了。关就关了吧,人 家在里边做什么,他们不敢看的,只要能把钱追回来,人家干什么事咱管毡他了?再后来,那女的就出来走了,姓黄的出来送女的,说他肚子饥了,让他们去买些热 包子来吃。
事情就出在了这里——一个人出去买包子,到底买多少,钱要三人分摊的,总担心去一个人买了,将来以少报多,三个人心奸了,就一齐去买。但是,等把包 子买了回来,骗子却没有了!姓黄的说他去上厕所,回来便没见了人,铐子是用一颗钉子撬开的,还拿了撬开的铐子给他们看。他们知道姓黄的做手脚了,拉住他说 不行,姓黄的就凶起来,说他们打闹派出所,掏出电棒击他们。他们哭着出来,也不敢再住客栈,从昨日夜到现在只是在街上诉哭,讨起零钱好回去呀。
夜郎听他们哕哕唆唆说了半天,一把把鼻涕捏下来甩在地上。脏手在路灯杆上摸摸,又在腿面上擦,逢着几个人过来了,就拉了哭腔诉苦,说:“大叔,大 叔,行行好,给个几角钱好做盘缠啊??”夜郎啪的一声扇了一巴掌,那年轻的叫道:“你打我?你为什么打我?!”夜郎骂道:“孬种!在这儿哭闹让谁同情你? 为什么不再去派出所?派出所也不只是那姓黄的一个人开的!就是派出所不管,怎么不去找分局,找公安局?!”那人说:“到哪儿去找?去找谁呀?靠他娘,这西 京是啥毡城嘛,我再不来啦!”夜郎说:“你就是再不来,也得回去后再不来,你现在怎么回去?”那人说:“我怎么回呀,回去了那一万元的债我拿啥去还?实在 不行,我就去撞车啊,让车轧死我,我挣个尸体钱。”夜郎说:“像你这号人,死了赔命价是一千元也多了。”那人听了,就号着哭起来。夜郎摇着头要走,又不忍 心走,瞧街上有没有警察,没有,就骂了宽哥,该用上你了你不在,干那些少盐没醋的事顶个屁用?!就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个人来。”那人说:“你可 再不敢骗了我们,我们跟了你一块去。”夜郎说:“我真想再扇你个耳光,这阵倒这么多心眼!我骑车子,你们三个人怎么走?”那人说:“我雇个三轮车,咱一块 坐上,车子也坐上。
钱我掏么!”四人赶到挂有“免费打气”牌子的地方,宽哥果然在那里。宽哥似乎更高兴,一见面就拉夜郎在一边,悄悄地要借钱哩。
夜郎看着宽哥脸上有一道伤痕,说:“和嫂子又打架了?”宽哥说:“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我让着她的。”夜郎瞧他说得认真,也不敢笑了,说:
“好,男子汉大丈夫!得多少钱?”宽哥说:“五十。”钱给了,夜郎说:“和嫂子一吵嘴你就没钱了,你得给你攒些私房钱哩,出门在外,一分钱难倒个英 雄汉哩!”宽哥说:“我没空和你油腔滑嘴!”就跑过马路,瘦高高的个子一晃一晃地躲闪着车辆,一只鞋就脱了,蹴下去系带儿,一时系不及,一条腿就踮着到了 马路的那边。栅栏上趴着一个女人,二十四五,腆着个大肚子,接了钱,不停地给宽哥点头。过会儿,他过来了,洋洋得意,嘴里哼着小调儿,对夜郎说:“你瞧着 那女子了吗?”夜郎说:“长得好!”宽哥说:“你个色狼!这女子是从宁夏跑过来的,手里拿了张字条,来问我:有这个字条,车站能不能让坐车?我看了那条 子,是宁夏收容站出的证明,上面写着:虽系骗婚,但身怀有孕,放其回原籍。我说快把这条子收了装好,还不嫌丢人吗?今年多大啦?她说二十二了。哪里人?安 康西乡的。她是没钱,说嫁给人家的钱寄回给她爹了,如果我能借给她钱,她一到家就把钱邮还回来。可我身上偏偏没钱,不借她吧,她以为我这个警察不借她—— 警察都不肯借,谁还会借?借她吧,到哪儿找钱去?你来得正是时候,是雷锋哩!”夜郎说:“我是个瓜腺!”宽哥说:
“怎么啦?”夜郎说:“那样个女子,能去骗婚,还能给你还了钱?”宽哥说:“你别把世上看得太肮脏了,那女子就是个骗子,那肚里的孩子总不会也是个 坏种吧?!钱我会还你。”夜郎气得说:“你真真把年代活错了,活到古时候你是个贤人,活到六十年代,也是个雷锋,活到现在么??”宽哥说:“我只当好一个 警察。”夜郎说:“好,好,好警察!那我现在就寻你吧。”便把三个农民上当受骗的事说了一遍。宽哥气得就在身上抓起痒来,手在背上够不着,从地上捡了个树 棍儿从后领伸进去挠,说:“人呢?”夜郎回头看时,三个农民却去商店买烟,急急跑过来,拿烟给宽哥散,宽哥说不抽,农民说抽吧抽吧,把一支烟架在了宽哥的 耳朵上。宽哥问:“是哪个派出所?”农民说:“某某路派出所。”宽哥说:“你们可要说真话,派出所一般是执法行事的,你们要说谎污蔑了他们,那我是不依了 你们,若真是那回事,我倒容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的汤!姓黄的能认得吗?”农民说:“烧成灰也认得他,麻秆子腿,狼掏的脸!”宽哥说:“狼掏的脸?”农 民说:“脸是个凹形,一看见那种脸,我们就来气儿了!”宽哥说:“那跟我去分局吧。”去挡了一辆出租车。农民却不上,说要步行。夜郎吼道:“不让你们掏 钱,不坐白不坐!”推进车里,看着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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