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4)
虞白想,如果照念经的方法,要敲个木鱼,嘟嘟嘟嘟??一路念下去。为什么敲木鱼呢?恐怕和尚难于入静,口里念着佛经,脑子却不知游到哪里去,不停地 敲着一个节奏才能静定吧。那么,敲什么不行,偏要敲木鱼?鱼是昼夜瞪着眼睛的,鱼睡觉就是停在那里不动了,休息一下就算睡觉了。敲木鱼,要的是和尚精进,修道要效法鱼的精神, 昼夜努力不停。念完这一段,倒纳闷《金刚经》是最高深的一部佛经,怎么这般开头,只是从吃饭开始?以往的观念里,佛走起路来一定是离地三寸,脚踩莲花,腾 空而去,这本经记载的佛却同我们一样,照样要吃饭,照样光着脚走路,所以回来还是一样要洗脚,还是要吃饭,就是那么平常!虞白遂醒悟了平常就是道,最平凡 的时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于是抱了书离开桌子,回坐到沙发上来读。沙发上却早坐了楚楚,两条后腿压在屁股下,两条前爪抬起来 垂在胸前,眉眼下垂,似乎也坠入到什么境界里去了。虞白就说:“瞧你这样子,也要学佛不成?”一掌拍它下地去了。楚楚无声地钻过后门竹帘去了后院,虞白思 想又到了夜郎的身上,蓦地兜出个念头,就将脚上的一只红色软底的栽绒拖鞋丢过窗口,落到后院,嚷道:“楚楚,楚楚,你把拖鞋叼回来!”心里默默祈祷,如果 楚楚叼回来鞋将鞋面朝上,是能与夜郎交好的,底儿朝上,则是一场虚空。楚楚便把鞋叼进来,看时,底儿朝上,上嘴唇把下嘴唇咬住了,却想,刚才是没有祈祷完 楚楚就叼鞋了,重来一次,又将鞋抛出窗去,叫狗再叼,楚楚叼回来是鞋面朝上。虞白暗暗高兴,毕竟是不踏实,如果命该如此,能叼回一次鞋面朝上,就还会叼回 鞋面朝上的,便低声说道:“前边两次都不算的,以这一次为准,就这一次!这一次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再抛了!”将鞋又抛出窗外,楚楚叼回来,鞋底儿朝上。 虞白浑身都抖了起来,下了沙发,痴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面色黑暗,一撮头发扑撒在左眼上。虞白想,原本要读《金刚经》来安妥灵魂的,我却来抛了 鞋,着实是与佛越学越远。可又一想,平常就是佛,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圣人之道的完成,我这么多的事不去了结,也正是要完成人道呣!就对了镜中的她,叹 惜是老了、丑了。把头发拢后去,重新别好卡子,幽幽地自己对着那一个自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
心彻底地是凉了,虞白这个中午没有吃饭,说是头晕,就上床去睡了。库老太太当然不知道虞白的心事,但究竟是怪异之人,从街上买菜回来,瞧她已睡了, 猜出是又有了沉重的心事,也不去埋头剪纸,鬼魂一般地踮着小脚从这个房子出来,又悄没声地到那个房子,然后把所有的窗都关了,窗帘拉严,独自也一动不动盘 脚搭手坐在厅地的中间。
虞白蒙了被子睡了一觉,这一觉感觉睡了百年千年,待醒过来,觉得浑身在痒,坐起来挽了衬衣衬裤,蓬头垢面地就往厕所去,又用“洁尔陰”药剂涂洗了下 身,走出来,猛然看着库老太太枯木一般坐在厅地上,黑暗里两只眼瓷一样放光,吓了一跳,说:“哎呀,你吓死我了!”库老太太说:“吓死了还能说话?”虞白 说:“你在那儿做什么?真的吓死我了!”库老太太说:“那好,吓死一个虞白还活着一个虞白。”虞白笑着往卧屋去,坐到床上了,却问道:“你说什么?该死的 就让死了?”库老太太“嗯”了一声再不答她。虞白想了想,说:“就是,就是。”穿了衣服起来梳头,头梳得光光的,还抹了唇膏,描了眉毛,又翻箱倒柜取了一 套新衣服穿了,走出来说:“你瞧瞧,我这身衣服好看不?那身衣服穿久了,痒得不行了。你怎么把窗帘全拉严了?”库老太太站起来打开了窗帘,虞白把脏衣裤就 丢在盆子里,库老太太已从厨房炉子上提了一壶热水去浇烫,说道:“哪能不痒?有虱子呣!”虞白说:“有虱子?我有虱子?!在乡下生过虱子,十几年了我还没 有见过的,我能有虱子?!”走近去,库老太太从水面上捡起一个烫泡死漂着的虱子。虱子很白,胖胖的。库老太太说:“这么好的衣服上生虱子?我身上可多年不 生虱子了,真的,这虱子不是我带来的。”虞白并不怀疑虱子是库老太太带来的,但自己竞生有虱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虱子——中国的古老的虫子——怎么就生 在自己身子上?!是西京城里还存在着这类虫子呢,还是自己的血和气味适宜于这类虫子的滋生?虞白恶心了自己,打开淋浴器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并且要把那堆脏 衣扔掉,库老太太不愿意,把泡衣服的盆子端到后院的树下去了。
两天里,虞白心里不干净,趁库老太太出去的当儿,就把盆子里的衣服扔到了垃圾桶,回来只是观察库老太太的那一堆剪纸。木知怎么,她决定跟库老太太学 剪纸呀,每日或坐或卧地读几页《金刚经》,先是读不进去硬读,后来读进去了,又常常读得什么也没有了,连自己都没有了,赶忙打住,学起剪纸,剪得满地的鱼 虫花鸟、山水人物。一个夜里,突发奇想地拿了一些废布来剪,就躲到卧屋去,越剪越有兴趣i然后用糨糊把剪出的布和图案往一块大布上贴,随心所欲地来剪来 贴,竟然是布上层层加布,显出色彩复杂、质感极深厚的效果来。她就异常兴奋地开门出来让库老太太看,库老太太也是在厅里剪纸,当下看呆了,说:“虞白,你 咋这能的?!”虞白说:“我这是学你老的,却怎么也学不会你叠一沓纸一剪子剪下去。”库老太太说:“你这是布堆起来的画嘛,你这鬼女子,你这要比我强 呀!”虞白说:“大娘说哪里话,你是剪纸,我这就叫布堆画;布堆画还不是从剪纸脱胎出来的?你就是我的师傅哩!”库老太太转忧为喜,说:“你肯给我当徒弟?”
虞白说:“这画只要外边认可,我当然是你老的徒弟。”库老太太说:“咱师徒二人以后就弄这项,剪法上的窍道可不敢往外透的,你瞧,这一刀就没剪好, 花这么掏着剪才是。”两个人都激动不已,一直剪到天亮。天亮了,民俗馆山墙处透过来一片白光在窗玻璃上,两人坐在一堆纸剪的五毒、布剪的五毒旁边,差不多 都累得没了站起来的力气,相对着,无声无语。后来就扭头看窗外,看着了那棵白皮松的顶端,星星都坠落了,一轮月还在,残缺不全——十五的月亮是圆满,才是 十七日,月亮却残了,而且很快就要落下。一老一少的女人都怀了各自的心事,还是不说话,将扭举的脖子转过来。虞白说:“大娘,咱怎么都不说话呢?”库老太太说:“还说什么,这纸这布都说了。”虞白突然想到《金刚经》上的话:
如语。随即摸了剪刀,嚓嚓嚓地剪出两字,说:“大娘,咱也是艺术家了,咱也得有个画斋名吧?”
跟库老太太学会了许多刀法,虞白就专门去买了一捆粗白棉布,回来以自己的爱好,染成各种颜色,又到布匹市场上收购乡下醋染的石染的条格的土布,布堆 画越做越奇,色彩越来越艳。月里的二十三日,库老太太拿了一幅布堆画和一卷剪纸在街上兜售,一张剪纸五十元,卖了四张,布堆画卖了一百元,私自扣了二十 元,回来给虞白交了八十元。虞白没想到老太太会拿了画去街上卖,心下有些不悦,但既然已出卖了,也没再多指责,只把钱给了老太太让做零花。老太太见虞白不 高兴,心想自己那么高的价推销了布堆画,倒一肚子委屈,也不肯要那钱。师徒两个闹了一场小小的肚皮官司,吃饭时也少了往日那么多话。
吃罢饭,虞白读了一会儿《金刚经》,就午休了,不觉做了一梦,梦见自己突然穿上了一身男装,那帽子是那一种工厂里常见的劳动帽,帽檐挺长,她是把长 长的头发盘起来,刘海也窝上去,显得脸盘也大了许多。脚上穿着一双高跟厚底的牛皮鞋,有点像电影里出现的美国兵的装束,但鞋带勒得没有那么密。腰里是系着 一条真牛皮腰带的,宽宽的,没有挂短槍,也没有长剑,哐当哐当的是一把藏刀,刀有些弯,如牛的抵角,刀把上嵌着红的黄的玛瑙。刀使劲拔才能拔出来,有一道 明显的血槽,她随便捅,捅倒了一头羊的。——她就是这身打扮,去远方流浪。她似乎一直在往西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有了茫茫的草原,一望无尽的绿,在 想:如果有一辆车,她是可以驾驶的,因为到处能开车,也不可能与别的车相撞,只是到了那天边和绿边,咕咚,车就掉下去了。但后来,不知怎么又是在荒原上, 纵横着沟沟壑壑,月亮真是如刺儿一样停在沟垴,黄麦菅的草丛里卧着崖鸡,一动不动的似土石疙瘩,有一只老狼在一棵树下号哭。狼的哭如妇人哭,险些迷惑了 她,她故意说:狗!狗!狼就向她走来,蹒蹒跚跚,她立即惊叫:狼!狼——!一经识破,狼掉头而去了。这一切她都不怕,甚至还唱着,在一条很窄的路上走,路 边就有了一些原木做成的小客栈,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夸奖她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在经过了一个大石磙碾盘,一头叫驴在尘土里翻身打滚,腾起的土雾里,她回头一 瞥,瞧见了在一座木屋的半开半掩的门边,一个漂亮的女子正在看她,眼光里她看出了一种羡慕。她越发来了精神,故意昂了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是天 要黑了,或许是两边的山太高挡住了太陽,她刚刚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有一声喝:“站住!”便从左右两边跳出两个大汉,明晃晃地举了刀。她意识里 是这两个汉子一直藏在那一片茅草中的。她没有惊慌,不停地提醒自己不敢惊慌,故意并不立即将手按到腰里的刀把子上去。汉子问:“干什么的?”她说:“流 浪。”说完了觉得不妥,不妥就不妥,说出口就不能改变。汉子明显地愣了,喝声也比先前软了许多:“流浪?到哪儿?”她说:“西藏。”她不知怎么开口就说出 西藏?但她看见了两个汉子在交换眼神,然后一个已跳在她面前,说:“你知道不知道高大王的领地?”她说:“高大王是谁?”一个汉子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她 的无知:“高大王你都不知,算什么流浪汉?大王的领地,鸟也飞不过去的,你是寻死来了?”这时候她倒有些害怕了,却一梗脖子说:“你们算什么东西!——大 王呢?我要见他!”那汉子说:“大王是你能见到的?砍了你的头去见大王吧!”刀就举起来,白花花一道亮,在石头上闪着一串碎花,却听得山头上一个闷声: “谁个要见我?”她仰头看去,却是在前面的一个屋般大的黑石头上,坐着了一个人。这人并不像持刀者的凶恶,脸面光洁,没有胡须。一个汉子就抱了拳说:“大 王,这是个流浪汉,他说要见你的!”过来推搡她,一丛棘荆绊了她的脚,身子一前跄,帽子掉下来,一头长发扑涌一下撒下来,她明明白白地看见山大王和那两个 汉子都惊呆了,几乎同声叫道:“是个女的!”在这一瞬间里,她意识到了是自己的美丽惊呆了这些土匪——美丽在这个时候能战胜邪恶,她的自信心陡然而增,就 站在那里,头颅高仰,让风吹动了长发,脸上平静如水,她觉得她那一阵美丽极了,也高贵极了,两个小匪的刀是哐啷啷掉在了石头上,溅着火星,又滚到草丛,如 两柄月亮一样在草里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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