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2)
挨过了孩子的满月,孩子脸上的松皮饱满起来,但形状并未有丝毫改变,似乎一只眼角更斜,鼻子塌得差不多和面颊齐平了。夜郎的情绪愈发地坏,颜铭的眉 头当然不展,一个月子,人又发了胖,总担心小腹要凸起来,让阿蝉去买了紧腰短裤来穿,又反复让夜郎瞧她是不是胖了?夜郎说:“说不像我也罢了,连你也不 像!世事这么不公平,别的咱占不住,连个漂亮女儿老天都不赐给咱们?!”颜铭说:“你一天不说孩子丑就没话说了,你嫌丑你来把她捏死么!我不会生,你怨怪 我,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种子瞎么好么!”夜郎说:“好种子种在薄土上也长不出好苗哩!”两人斗一回嘴,一夜无话。半夜里,夜郎就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似乎记 不完整,但肯定的是梦很长,好像又是寻不着鞋了,怎么找还是找不着,他就赤了脚从一个什么地方往家里走。感觉里,他是出了相当长时间的门了,走着走着好像 还有父亲,父亲的腰依旧弯着,但还精神,他们终于寻到了家门。一进门,家里的中堂厅里坐着母亲和颜铭,两人都在各自摇着纺车,一盏灯在柜盖上光亮如豆。父 子俩的突然归来,一高一低的身影就投映在墙壁上,婆媳的纺车都停住了,张着惊喜的嘴,但却没有叫出来——那神气是谁也不好意思,各自都红了脸,又更快地摇 着纺车。他和父亲就坐到里屋的桌子上喝酒,同样在等待着娘和颜铭能很快收拾了纺车去铺被,但纺车还在摇着,线穗如肿了似的往大里长。他就怨恨颜铭了,走过去将颜铭的纺车用脚踩了。父亲在里屋也喊:“给我把你娘的纺车也踩了!”这么一说,颜铭和娘却都笑了,骂了一句什么,各自到卧屋去。他说:“你不急吗?”颜铭说:“娘在 哩。”他就压倒了她,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成功,两人急得满头大汗,听见了另一个厢房里的响动,颜铭在哭了,说:“我是处女!我是处女——”能记得的就是这 些,但这绝不是梦的全部,往后只觉得是鞋丢了,怎么丢的,寻着了没有,夜郎是一丁点也回忆不起来。黑暗里他睁大了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爹娘早已经死了,颜铭连他们的照片都没有见过,且颜铭是城里人,哪里又会纺车?梦荒诞不经,暗示了什么?启示了什么?就猛地拉开灯绳去看桌上的钟表,时针指在下半夜的五点。又想:人常说后半夜的梦是反着的,我和颜铭怎么也行不成房,她在说“我是处女”,莫非颜铭??
颜铭在电灯拉亮的时候醒过来,迷迷糊糊嘟囔道:“夜郎,夜郎,你醒醒!”夜郎说:“我醒着哩。”颜铭睁大了眼,笑道:“我还以为你又去夜游了!几点 了?天还早着就起来了!”夜郎说:“颜铭,我要问你一件事的:这孩子是我的吗?”颜铭又蜷做一团睡去,说了一句:“狗的。”夜郎说:“狗的?颜铭,你给我 说实话,她到底是谁的孩子?”颜铭怔了一下,突然坐起来,说:“你说什么?你不睡觉,原来整夜里又怀疑这孩子了?——你说这孩子是谁的?!”夜郎威严地 说:“你瞧着我的眼睛!”颜铭就盯着夜郎。夜郎说:“我的孩子不会这么丑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就怀孕了,我们第一次做愛时你没有出红的,头胎的孩子你竟然生产得那么顺利,颜铭,你不能哄我,不能哄我!”颜铭一下子脸色发黑,浑身也抖起来,说:“你就是这样一直在怀疑着我?过去的事情已经向你解释了十遍,你怎么一有事就又带出来,那我这辈子都说不清了吗?!”就哭起来。夜郎说:
“你哭什么?你心不虚哭什么?你有理由你说么。”颜铭说:“我要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天天记日记!我没理由,我的理由就是我对得起你,我婚前没有和 任何人好过,婚后也未找过任何人!”夜郎说:“你是说我和虞白吗?我不是那样的人,虞白更不是那样的人。”颜铭说:“那我就是流氓,是破鞋,是骗子!”孩 子惊动了,哇哇地哭闹,颜铭一搂了孩子更大声地哭起来。睡在客厅的阿蝉已穿了衣服,敲打卧室门,夜郎去把门开了,坐到了客厅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一张纸已经捅开来,夜郎和颜铭就有了隔阂,颜铭愈是反感夜郎对她的怀疑,夜郎愈是怀疑加深,又扯进个虞白,说不清,道不白,吵闹起来,又都想噎住对 方,拣了重话说,矛盾就更是严重。差不多的一个星期里,阿蝉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顿顿将饭做好,叫这个吃,这个不吃,端给那个,那个不理,她说: “你不吃,也得给孩子吃,不吃饭哪里有奶?”颜铭说:“没奶了她死去,她那个丑样儿一出世就遭人恨,长大了不知更受什么罪!”颜铭是说给夜郎听的,阿蝉肚 子饥,盛了饭自己吃,嘴唇咂得吧吧响,却想起自己的处境,说:“人丑了将来当保姆么。”眼泪掉下来,放下饭碗,嚎儿嚎儿地哭。夜郎气得又说不成,一怒之下 又回到保吉巷原先的房间去住了。
夜郎一走,两天未见回来,颜铭就去寻宽哥说原委,宽哥说:“这是怎么回事嘛,你嫂子她和我分居了,夜郎也学样儿?家窝这事难说清,原本我也没个自信 去劝说别人,可夜郎我得去管管的!他得了病,你们总说是夜游症,现在看来他得的是疑心病,谁都不相信了,自己连自己都怀疑了!”宽哥真的往保吉巷去了三 次,每一次谈半天,每一次都不欢而散。夜郎就不愿意再住在保吉巷,托五顺在附近重寻房子。五顺又操起贩菜的旧业,寻了几处,不是条件太差,便是房价太高, 烦得天天喝酒。喝酒又不能邀了宽哥,竟在一夜提了酒去和图书馆的那两个老相识喝,便得知图书馆管基建的人已被逮捕了,但大家都怀疑宫长兴从中也得了好处, 宫长兴却安然无恙,继续做他的副局长。而且,宫长兴还在图书馆的时候,下边挂靠了许多经营部门,差不多又都是所谓的与香港合资,现一一查了,这些合资单位 全是假的,还是西京城里的人,因与港人有点亲戚关系,就以代理人身份来办些小企业,而企业全无实质性生产,仅仅从中将免税的车辆进行倒贩。这些挂靠的单位 当然是宫长兴批准的,宫长兴从中又得过多少好处呢?两个老相识越说越激动,将写好的足足有一指厚的检举材料交给夜郎,希望他能转给信访局。夜郎不提信访局 还罢,提起信访局一肚子黑血在翻腾,但又想:先前的事情就不说了,信访局长的儿媳妇已经安排了工作,他老家伙还会继续包庇了宫长兴?!就接了检举材料。
没想那一夜三人都喝多了,第二天沉睡到下午,夜郎摇摇晃晃回来,才走到保吉巷口,偏巧碰着了李贵。李贵大声地招呼他,亲热得像多年未见的知己,硬拉 了他去家吃饭。夜郎说:“才要大便就有了厕所了。”李贵没听明白,说:“还没请你吃哩,就大便呀!”夜郎只好往旁边的公厕去,说:“把肚子腾空了,能多吃 你么!”到了李家,饭菜简单,是那种扯面,夜郎直吃了两大碗,李贵却仅吃了半碗,只是喝酒,问夜郎还在戏班没有?夜郎说:“不演鬼还能干啥?”李贵说: “瞧你这饭量就知道你是鬼托生的!俗话说,早晨能吃的人是神变的,中午能吃的人是人变的,晚上能吃的人是鬼变的。我先前晚上能吃的,现在胃坏了,吃多了克 化不过,可酒不喝又不行么。”笑了笑,又说:“还在戏班就好,我得请你们给我们广仁贸易公司演一场戏了。”夜郎说:“什么广仁不广仁的,是买邹家兄弟的那 个店吧?邹家前世一定是欠了你们的。”李贵说:“得邹家的利,也吃邹家的亏,要不公司生意红红火火也用不着唱鬼戏了!”夜郎说:“这是怎么回事?”李贵 说:“邹云的事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夜郎说:“她回来了?!”李贵说:“从巴图镇回来了,明明知道她是操皮肉生意的,可晓光偏让她勾了魂??”夜郎 说:“晓光是谁?”李贵说:“他是公司的董事长,信访局长的儿子呀。”夜郎说:“邹云和他相好了?”李贵说:“晓光在宾馆里给她包了房间养着的。一对一倒 还说得过去,可邹云竞还叫一个鸡婆,三个人在一张床上,事情就败了,一辆警车装着走了。”夜郎惊得目瞪口呆,说:“这不可能,邹云是嫁了宁洪祥的,那开金 矿的比不得你们公司有钱?!”李贵笑着说:“这你真是不知道她的事了,姓宁的早死了!他在矿区是一霸,常和别人争矿点,一帮打手带着器械,抬上棺材去打 架,也是积恶太多,数月前骑摩托去巴图镇东边的柳林镇,被人事先在路上拉了铁丝故意要害他,摩托速度快,人身子还在车上前冲了几百米,头却骨碌碌留在路 边。结果,害他的人还不解恨,将头颅砌在了一条石堰里,身子丢在污水管道里,等发现的时候,身子在管道里的闸门处泡得白花花的骨头出来。姓宁的一死,生前 的那些狐朋狗友,借了人家钱的不吱声,却有十多个主儿说姓宁的生前借了他们的钱,一夜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抵债了。公司里的那些人更是乌眼鸡,贪污的贪污, 毁账的毁账,卷着财款也鸟兽散了,只苦得邹云被那原老婆赶出了巴图镇。邹云也是水性杨花的人,好日子过惯了,哪里受得清苦?就破罐子碎摔做了鸡。那一夜警 车抓了他们三人,原本要罚钱可以放人的,晓光罚五千,邹云罚一万,晓光当然交了款第三日放了,邹云谁给她出这份钱?她的两个哥哥看也不去看她一眼,她就被 关到城南劳教所去了。”夜郎听了,想起以前邹云测“滑”字的事,知道李贵说的可能是真,唏嘘了半晌,口里说:“真想不到??谁能想到她会是这样!”心里却 不禁坚信了自己对颜铭的怀疑:人披有一张人皮,知了面哪里能知心;世上最不了解的是夫妻,一方有了什么隐私,谁都瞒不过,却就能瞒过对方的。而今里,这还 有什么是真的,除了娘是真的什么都靠不住了!就说道:“不说这些事了!你们公司要演鬼戏,几时演的?这回演戏可以不收你们分文报酬的。”李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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