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五十年代,这里便出了个小子金狗。
金狗,不静岗的土著,在州河里独立撑排时十六岁,将三张排用葛条连了过青泥涡滩漂忽如蛟龙。其祖天彪,清末白石寨船帮会馆主,因与朝廷驻寨厘金局作对,被 五马分尸在两岔镇。自此代代不在州河弄船。金狗母身孕时,在州河板桥上淘米,传说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闻讯赶来,母已死,米筛里有一婴儿,随母尸在桥墩下 回水区漂浮,人将婴儿捞起,母尸沉,打捞四十里未见踪影。
金狗生世奇特,其父以为有鬼祟,欲送寺里做佛徒,一生赎罪修行。韩文举跑来,察看婴儿前胸有一青痣,形如他胸前墨针的“看山狗”图案,遂大叫此生命是 “看山狗”所变,自有抗邪之气,不必送到寺里,又提议孩子起名一定要用“狗”字。结果查阅家谱,这一辈是金字号,便从此叫了金狗。
金狗自幼水性*好,每与村中孩子在河边玩水,能从两丈高的河崖上往下跳。不静岗人家少,姓杂,弄不起一条船,连小鳅子船也没有。金狗就到仙游川村渡口上 混,赖在韩文举的船上一边替人家刮芋头皮,一边缠着要随人家闯荆紫关,被人臭骂,一篙打落水中。金狗在水中半时不露头,韩文举慌了,叫道:“不好了,这孩 子要淹死了!”七八个汉子跳下河去摸。斜对岸的水里就冒出金狗,嘻皮笑脸锐叫:“我在这儿!”仙游川的人以为奇,再不敢小觑他。后来,韩文举要带他行船荆 紫关,人已经坐在鸭稍船舱里了,金狗爹跑来用腰带缚了他的双手拉走。金狗爹个矮,是个画匠,为人忠厚,对儿子却严肃。当时正在仙游川田家祠堂的大梁上画 《王祥卧冰》,闻知金狗走州河,将田家族长送他的一瓶烧酒提给韩文举,拱拱手,道一番谢意,金狗就再没能在船上生活。自后,被爹一双眼睛盯死,只好帮爹研 墨,调朱砂,合金粉,竟也慢慢学会蓝土合缝,白粉勾线,涂云笔,描万字纹,连“看山狗”鸟的图案也能画了。
田家的祠堂修得堂皇,田家的人越来越繁,分家立户,盖大院房子。金狗父子也就有了营生。脚手架上,爹是一个四脚虫,骑在椽上,双脚交叉,努力着平衡,画笔 就吸饱各色*颜料,画一笔,在嘴上备备,再画一笔,再备备,嘴唇上便滑稽可笑,吐一口唾沫也五颜六色*。金狗在架下配料,配一碗了,就攀梯子送上去。田家 的人在一旁说:“金狗,你知道‘四脏’吗?”
金狗说:“四欢我知道:‘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的女子叫槽驴!’四脏不晓得。”
田家人说:“我告诉你:‘秃子头,连疮腿,婆娘×,画匠嘴!’”
金狗一声恨叫,将颜料碗从梯子上摔在墙上。这一惊,矮子画匠从架上掉下来,从此落个左腿瘸跛,身子越发短矮,任何路面都走着高低不平。
金狗再不跟爹去画画,一个人赌气到渡口上玩。渡口上有州河水,活活地流;有韩文举,自斟自饮喝醉了还让金狗喝;有韩文举的侄女小水,和他争辩太陽落河时是 一个太陽呢,还是一个太陽变成两个太陽?爹喊他也喊不回。这一年腊月三十夜,天上没有月亮,田家巩家的花门楼上,家家都挂竹筐般两个红灯笼,光亮就印在河 面,拉得长长的。金狗和小水坐在渡船上,挺眼馋。小水说:“瞧人家的灯最大!”金狗说:“那大什么,我要点比他们大的灯!”回家偷了爹买回的贴窗纸,糊了 一顶大烟灯,拿在田家巩家门口放。烟灯升天,果然明亮,就大呼小叫与人家孩子比灯大灯高。矮子画匠听见了,过来不要他狂,他偏更锐声喊,爹就打了他一个耳 光。这一耳光金狗就给爹记下了,不理爹,恨爹,夜里跑到渡船上,要与韩文举和小水睡一个被窝。大年初一早晨回家,爹拿出一角磕头钱给他,他不要也不给爹磕 头。
“文革”二年,州河岸不平静。黑天白日,从省城、州城来的人到白石寨,白石寨的人又来仙游川,又去公社所在的两岔镇,后来文攻武卫,互相残杀,乱得像闹土 匪。砸屋脊上的五禽六兽,批各阶层的牛鬼蛇神。金狗爹已不能再做手艺,金狗也从中学辍课回来,父子俩惊惊惶惶在家过日子。爹最担心金狗,怕他惹事,掩了门 说:“金狗,世道乱了,咱不能惹了外人,也别让外人惹了咱。人家这个观点,那个观点,咱什么观点都不是。”
金狗歪着头,虎虎地望着爹说:“毛主席说:‘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我听谁的?”
爹说:“听我的,我是你爹!”
金狗说:“那不听毛主席的?”
爹吓得脸色*煞白,开门在外望了一回,反身将金狗压在炕沿上一顿饱打。这一顿打得厉害,金狗再不敢多言多语。夏季遭了大旱,坡地没收,河畔的水稻又逢了虫害,秋后父子就日日上山,挑野菜,挖老鸦蒜水拔了毒吃。人活得万般凄惶。
一日,久旱落雨,州河发了黄汤洪水,沿岸的人都去河里捞浮柴,捞上游山里冲下来的南瓜、萝卜,金狗怂恿着爹也去捞。父子俩到了河边,人都占了有利地势,金 狗说:“爹,咱到锥子岩下去!”锥子岩在仙游川下三里地,岩头突出,下临回水潭,不涨水时也深到两丈,幽幽漆黑。此时吃水线上升了六尺,白沫堆起一尺余 厚,果然好多柴草、树枝浮在那里。矮子画匠连连摆手不让下水,金狗已剥了衣服,一丝不挂,抓污泥涂了下身,冲一泡热尿,接住喝了一口,掬两把搓揉在肚皮 上,爹一把没拉住,早溜下水去。将一堆枯柴拉到岩下,又去拖一根栲木树桩,恰当时岩上正过一支队伍。队伍是武斗的,从两岔镇来,皆拿有铁棍榔头,凶神恶煞 得吓人。画匠在岩下远远瞄见,浑身打抖,急呼金狗过来,两人匿身岩下石缝,不敢弄出响动。队伍站至岩头,影子落在水面,恍忽如鬼,议论起回水潭的深浅。一 个说:“这狗日的拉到白石寨也不会老实交代,就让他带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吧!”一个就说:“别浪费了一颗子弹!”接着就骂起来,似乎又动了手脚,乱七八糟 里,有一种凄惨的呻吟。后来有人呼叫队长,说:“昨日夜里在西线打了一夜,咱那边死了三个战友。他们能杀咱一个,咱就敢杀他两个,把这狗日的处治了吧!” 被问的人说:“你们看着办吧。拉远一些,别让仙游川田家的人看见了。”几个声音回应:“看不见的,咱给他下饺子。”水面上的人影就一阵乱动,一件东西抛下 来。金狗看时,那东西在水面砸起很高的水柱,似乎还停了一下,是一个鼓鼓的扎了口的麻袋,一时沉不下去,即刻一个打旋,悠悠坠没。岩上的人全站在岩头,看 水面泛泡沫,说:“朝河里唾几口吧,别让他-陰-魂再追上咱!”呸,呸,呸,一阵唾声,就嘻嘻哈哈走了。水面上的人影一消失,金狗就跳起来,看爹时,爹大 睁着眼,无知无觉。说道:“爹,我去看看,那麻袋里装的什么?”一个猫子没下水去。水底里摸到那个麻袋,踹踹,肉肉的,软,不知装的是人是兽,拎起来特别 轻。金狗往上浮,先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朦朦胧胧有些微光亮,却怎么也浮不出水面。心想一定是遇上鬼了,暗中骂道:“死鬼,我捞你尸首上去,你倒要找替 身托生?”头就碰在硬硬的东西上,胳膊像是挨牙咬一般疼。金狗才蓦地明白浮柴积在水面,厚得冲不开,就将麻袋口的绳子缚在脚上,身子平行,双手奋力向一边 划动,终从岩脚的清水里浮出来。麻袋拉出水来,沉重了十多倍,才到岩石下,金狗爹失声叫道:“你怎么把麻袋捞上来?”
金狗说:“我看里边装的啥?”
爹说:“还能有啥?七星峡打仗,一次下六个饺子,身上都背个磨扇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既然死了,掀下水咱们快走吧。”
金狗却将麻袋打开,提角儿一倒,骨碌碌滚出一个人来,是田中正!田中正是田老六的
外甥,任两岔镇公社副社长。矮子画匠先前与田姓一家人为自留地畔争吵,田中正偏向过本族人,硬判他不是,若得他一身是口,冤不能诉,背地里只是咒骂:呸, 身为副社长,明镜不能高悬,枉做zheng府官员!矮子的好恶当然不能左右田中正的官运,但从此是大大地敬而远之了。现在田中正被人下了饺子,惨是够惨 的,但人已死,奈何不得,就要逃离是非之地。一边掉头走,一边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你你找谁去!我们捞你一个尸首,也是尽了乡邻情分,怪不得我们 没送你回家了!”
金狗却在后边喊:“爹,他还活着!”
矮子一时骇绝,趔趄返来,手在田中正的鼻下试了,果然有一丝热气。父子俩解了绳索,掐了人中,活动手臂,揉搓胸口,田中正-陰-里回陽,气息渐盛,哇哇向外吐水。金狗就抓了双腿,倒提着抖动,泥水又吐得一地,田中正的一双小眼睛睁开了。
田中正在锥子岩下躲了一天,半夜子时,由家人悄悄背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三天后,白石寨又一场武斗,双方死了许多人,且到处传说田中正也死了。家人就将计就计,在锥子岩下的州河里祀烧酒,撒-陰-钱,干一口白桐木棺具装了死者生前的衣服下葬了。下葬那天,村人都站着看,孝子婆娘穿了拖地的麻衣,头上缠了孝巾,一直遮过面颊,哭得长一声短一声的凄惶。就在这婆娘揭了孝巾稍稍向旁边一瞥,瞥见了远处目瞪口呆的金狗,哭声一住,立即又撕肠裂肚地号啕,低声却催抬棺人急步去了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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