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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班车终于在高老庄的镇街上停下来。子路和西夏已经像土布袋摔过一样,面目全非,没想到街道上尘土更深,一走进去就扑扑腾腾起烟。西夏说:“这街面也 没铺水泥?”子路说:“乡里土多是多却干净,我小时候跌了伤,抓把土按按能止血还不发炎哩!”就指点了高老庄村落布置是个蝎子形,这镇街是蝎子腰,东边的 北头那个村是蝎子北夹子,南头那个村是蝎子南夹子,咱家住蝎子尾,在镇街西北角,还得走四里地。子路说:“风水好吧?”西夏说:“毒!我要上厕所呀。”

子路说:“这里可没有公共厕所,能不能坚持一下?”西夏说“水火无情!”子路就拎了提包皮带西夏往一家饭馆去,说:“乡里人的屎尿要各人拉到各人家的厕所里的,肥水不外流哩。——三治哥!”三治不在,三治的老婆和几个伙计在灶头上做豆腐,烟熏火燎的,秃头女人双手摇着豆腐包皮,吹了吹面前的蒸气,突然尖着嗓子说:“嗐,这不是子路,子路你回来啦?这是你办的女人?!”子路忙对西夏说:“这是三治嫂子!”

西夏说:“嫂子好!”把手就伸出去。秃头女人说:“农民不兴握手哩!小星,小星,你耳朵塞了驴毛了吗?!”一个满脸红肉的伙计从后门跑进来。秃头女人说:“给教授和我这妹子下两碗大肉茴香饺子!城里人卫生,碗筷用开水烫了,再拿一卷纸来,他们要擦嘴的!”子路赶紧说:“不啦,不啦,我是来看看三治哥的!”就给西夏往后门处努努嘴,西夏忙不迭地去了。

子路在临窗的桌前坐下来,开始和秃头女人说饭馆的装修,说三治的哮喘病,说做这么多豆腐是给别人订做的还是给饭馆自己做的?对面的一张桌子上有几个 人在喝酒,一边喝一边行酒歌令,又喊叫着再拿一瓶酒来。秃头女人说:“还喝呀,辛辛苦苦掮一根木头来就为了喝呀?”喝者说:“人活着还不是为了吃喝?是嫌 我们没了钱吗,我们那儿有的是木头!”子路说:“嫂子这生意红火嘛!”秃头女人说:“红火的是地板厂哩,人家吃过肉,咱跟着沾点腥的!喝吧喝吧,卖酒的还 怕大酒汉?要擤鼻到门外擤,抹在桌腿上恶心人哩!”

那伙人笑了笑,没有擤鼻,只是一个把稠稠的一口痰从门里唾出去,一个却说:“城里人咱学不来,咱用土坷垃擦勾子的时候,人家用的是纸,现在咱才学得能用了纸了,人家用纸却又擦起了嘴!”一个说:“就你话多!”先头那个却压低了声说:“那娘们长着膝盖了没有?”这个说:“不长膝盖是木头呀?”

那个说:“那走路怎么不打弯儿?还有这么长腿的娘们,长腿不生娃哩!”子路还没等回过头去,秃头女人笑着说:“醉了醉了。”呕的一声,一个汉子从凳子上溜下去,头磕在地上。

几个人说:“没彩,没彩,不到三瓶就不行了!”抬着就放到店门外台阶上去敞风,然后又坐回来继续喝酒,喊叫再炒一碗木耳菜来,辣子放旺些。子路一时觉得这伙人有意思,刚踱脚站到了店门口,忽听得有人叫他,扭头看时,街面上并没个熟人,转身又要踱进去,但那叫声又是两下,才看到街对面的二层木楼上站着一个女人是苏红。苏红提了一只肥嘟嘟的乌鸡,鸡扑拉着,鸡毛乱飞。子路就招了招手,苏红噔噔噔地从木楼的楼梯上跑下来了。

两人就站在醉者的身边握手,被缚了腿的乌鸡却挣扎着掉在地上,扇动着翅膀要逃去。苏红捡一块石头压住了鸡翅,说:“送人也不说宰了送人,我可不敢杀 的!”子路就看着她笑,秃顶的女人却在屋里听见,说:“苏红你能显派!前日我见你在泉里剖鱼呀!”苏红说:“鸡叫哩鱼不叫哩。”秃头女人说:“领导不爱提 意见的人,你倒欺负不言传的!”苏红没理,使劲跺着鞋上的土,说:“咱这街上成了塘土窝了,几时回来的?”子路说:“刚刚下车。”苏红说:“坐了小车?车 呢?”子路说:“我有自行车,在城里哩。”苏红说:“……那也给县上招呼一声,谁能不给你派个车呢?真是,要顾及影响呀?”子路说:“还要车呀,只要没人 骂我就是了。”醉者哇地吐出一堆污物,有狗立即跑了过来,苏红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说:“……你看你们闹的,都是好人么,咋就说离婚就离了?!原本在省城时 我是要去你那儿的,这不,也去不成了!”子路说:“朋友归朋友,来么!几时再到省城呀?”苏红说:“这一半年怕去不了了,你瞧,忙得我现在项链也不戴,手 镯也不戴,活得没个女人味了!”苏红的发型烫得很大,眉毛却修得细长。

子路说:“厂子情况怎么样?”苏红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你知道我办了厂?怎么知道的?!”子路说:“高老庄也是常有人去我那儿,见着了没有不说到 你和厂里的事。”苏红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累啊!厂里的效益倒还好,我只说就一门心思务弄厂里的事了,可还是有人缠着要介绍他们去省城打工,在楼上也正 和几个女子谈哩!有什么办法,谁让咱当年搞过劳务输出呢?你瞧这街上的发廊、照相馆、旅馆、饭店,十有八九都是经我带出去了又回来开办的,咱这儿的女子能 行哩!”子路说:“高老庄的水土历来养女不养男么。”苏红说:“你嘴这么说的,肚子里才看不起我们哩,要不,怎么就……现在呢?”子路说:“这其中的事你 不知道……有了。”苏红说:“有了?!”头朝店里就瞅。后院里正是一迭声的尖叫,子路触电似的撇下苏红便往店里跑,那桌上喝酒的汉子开了心地嘎嘎大笑。

西夏从后门一出去,才知道后院特别低,七级台阶下,靠东是三间小厦屋,靠南的院墙上开着一扇小门,直接能看到一条小河。院西一块平场子晾着豆子,剩 余的倒是菜地,种着葱、蒜、韭菜和芹菜。菜地角立栽着一圈碗口粗的木棒,苍蝇哄哄着,那就是厕所了。西夏推开木栅门儿,发现里边仅有个粪坑,为难了半会 儿,才要蹲下,饭馆的伙计就走过来,西夏忙咳嗽了一下,伙计也咳嗽了一下,西夏恼怒地站起,说“有人的!”伙计说:“我来摘木耳。”竟在立栽的木棒上摘下 一堆黑蝴蝶一样的木耳去了。西夏惊讶不已,重新蹲下,目注着木栅门口靠的一块石碑。这石碑额题“永垂不朽”四字,首尾稍有残缺,上道:“口口口口口高老庄 乃口口口口交界,原属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野。自甲寅岁口口匪寇逼斯土,叠害口保,西流河人物几无所容。己未夏,首人同众修寨堡以为保障。工程浩大,一木 难支。各捐己资,募化十方,善果周就,刻石垂久。”正看到下边“大清嘉庆六年口口口口口”,却听得有呼哧呼哧声,扭头看时,木棒圈角的低矮小棚里竟走出一 头猪要来吃屎,吓得提了裤子一边往出跑,一边锐喊。

子路接住她,说:“这怕啥的,三治家没尿窖子,厕所和猪圈在一起的。”西夏这才定下心来,听得前边店里一片哄笑,自个脸先红了,说:“猪吃人粪,人 吃猪肉?!”便又折身过去,要看那猪棚那么小的,怎么就能卧了那么大的猪?子路把西夏介绍给了苏红,苏红叫道:“我只说我是高老庄的高个子了,没想你比我 高这么多!”就不和西夏站得太近,立在了台阶上,说西夏是模特,西夏说不是,她却坚持说一定是的。这时候,远远的镇政府门口,有一辆吉普车,嘟嘟嘟地发动 了,几个人抬着一筐什么重物放到车上,遂即一个矮子滚球一般地跑了来,说:“苏红,镇长问你去呀不去?”苏红说:“去么。”便对子路说:“你见一下镇长 吧?”子路说:“我不认识的,算了吧。”苏红说:“那我也不能陪你们了,早上白云寨卖木料的人在稷甲岭下发现了一只旱龟,卖给了厂里,厂里送给了吴镇长, 吴镇长却要送给陈县长的。”子路说:“一只龟划得来这么送来送去的?”苏红说:“筛子大的!”西夏说:“筛子大?”要过去看看,子路扯了扯她的衣襟。苏红 就把乌鸡让子路带回去,子路不要,双方推让了一阵,苏红只好把鸡交给那矮子替她去杀,当下握手告别了,还在说:“西夏你这么高的个头!”

苏红一走,西夏就把高跟鞋脱了,从提包皮取了一双平底鞋换上,问子路:“我是不是高得有些丢你人了?”子路说:“是苏红自惭形秽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有认得子路的,也有不认识子路的,但都向他们行注目礼,子路只是低了头往前走,将西夏落在后边,西夏就小声说:“头,头!”子路偏不理她——仰头婆娘低头的汉——还是低着头,双腿 换得更欢了。西夏撵上说:“你腿那么短,倒走得快!”子路说:“咱不要并排走。”西夏说:“怎么啦,你也嫌我个子高啦?”子路说:“这是在乡下。”西夏 说:“乡下不允许并排走?”偏并排走。出了镇街,顺一条土路往西北方向去,西夏说:“我只说你个子矮,怎么街上的男人都是矮子?”子路说:“……是不 是?”西夏说:“怪怪的。”子路说:“恐怕是大家看你也怪怪的。”西夏就嗤儿地笑了一下,说:“我明白了!”弯腰从路边掐下一朵颜色黄黄的花,花茎流出白汁,立时却变成漆一样的黑。子路说:“不要掐的,这汁粘在手里就洗不掉了。你明白啥了?”西夏说:“你总嚷嚷着要回来,回来你就没自卑感了么!”子路说:“我才没自卑感,有自卑感我能娶你?!”西夏说:“娶我是不是要换种的?”

一走进蝎子尾村巷,西夏看见的到处都是柏树,树老如卧,就在每一棵树下要拍照。子路也来劲了,介绍这一棵是扁枝柏,从根到梢枝杆全是扁形,那一棵是 扭柏,树身扭得似麻花,又有塔柏、夹槐柏、挂甲柏,一直到了他家院墙外,指着一棵斜斜地顺着房后檐和院墙头透巡而长的柏说是飞檐走壁柏,西夏就兴奋得一蹦 老高。这一蹦,巷中有人瞧见了,直着脖子喊:“云奶!云奶!”声音急迫。巷道的门窗里同时六七个脑袋伸出来,在说:“子路回来啦!”子路回应着,把香烟撂进窗里,把水果糖塞给跑来的孩子。一个孩子剥着糖往一家门道里钻,糖掉了,拾起来喊:“云奶云奶,我叔回来啦!”西夏却听到了哪儿有胡琴拉动,沙哑的声音在唱着:“黑山哟那个白云湫,河水哟那个往西流,家没三代哟富,清官的不到哟头!”

西夏说:“你听,你听。”子路说:“那是迷胡叔唱丑丑花鼓哩!”子路的娘在牛坤家捉筷子,门外的土场上驴在打滚,尘土呛得鸡飞,猫也跳墙,而且坐在碌碡上的迷胡又是拉又是唱。牛坤的老婆一边骂迷胡:疯圆了,怎么偏还记得丑丑花鼓的词儿?!子路娘说:“顺善他爹活着的时候是结巴子,可台子上唱戏从来不结巴。”两人一边把两双筷子头儿用麻绳缚住,各执一方,搅过去翻过来,口里念念叨叨,数说着碰见哪一路鬼了,让孩子发烧,是你了你停住。结果筷子突然翻不过来。子路娘说:“瞎,是村北头吉喜那死鬼!吉喜吉喜,冤有头债有主,你害娃娃家怎的?你走!你要不走我就用桃木撅子钉在你坟头了!”那吃糖的孩子踉跄进来,说是“我叔回来啦!”子路娘收拾了筷子,就从炕上下来,往自家去。碌腾上的迷胡停了胡琴,也不唱了,说:“嫂子,嫂子,不过年不逢节的,子路咋这会儿回来?”子路娘生他的气,说:“他爹过三周年呀,他能不回来?!”迷胡就“律,律,律”地牵驴,驴不高,他站着还没驴高。

子路见娘出了牛坤家的后门道,叫“娘!”,西夏也收住脚,叫:“娘!”一手搭在娘的肩上。作娘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心一急,手就哗哗地颤,仰头看西夏的脸,想去摸摸, 手举起来,却拍打了西夏胳膊上的土,说:“快回快回!”迷胡偏拉了驴从巷子那头出来,大声说:“子路,回来给你爹过三年了啊……人一死就有了日子,这么 快,你爹死了三年了!”子路说:“迷胡叔,你丑丑花鼓还唱得好么!”迷胡说:“还唱得好?你觉得唱得好了,叔给你再唱一折!给别人不唱,也得给子路唱的, 子路是大福大贵,樱甲岭崖崩了,压了那么多水田,却没压到你家的坟上……”子路说:稷甲岭崖崩了?”

迷胡说:“可不崖崩了!天上还飘着个大草帽子,当年我在白云湫就见过……”娘说:“你快去忙别的事去吧,你不好好去护林子,镇上得扣你的钱呀!”迷胡说:“这谁说的?”娘说:“顺善说的。”迷胡勃然大骂:“顺善驴日的!”牵了驴扭头就走。西夏觉得有了遗憾,说:“他要唱咋不让唱呢,他唱得好听哩!”娘说:“他疯了。”子路说:“疯病不是早好了吗?”娘说:“哪里就好了,过几天重过几天轻,视甲岭一崖崩他就疯圆了,唱唱歌歌的,那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羞,丢人败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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