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第13章(2)
来回喝过药后毛病并没有改变,水皮写标语,她还是跟着提石灰浆桶。标语写到支书家的后墙上,她却拿灰浆刷支书家院门那堵墙,刷到一半,好多 人在说:巴结支书啊!她说:就巴结啦又咋的,没有支书就没有我!支书闻声出来,严厉训斥了来回,墙不但没刷得干净,反倒像给老虎画胡子,肮脏不堪。支书来 找婆,说他听说婆给来回配药了,那药怎么不济事?狗尿苔在旁边插话:你给她家分上救济粮病就好了。支书黑了脸说: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听别人说的?狗尿苔 说:我说的。婆就一把推开狗尿苔,说:去去去,这里有你说的啥话?!支书说:就那点救济粮,全村人眼睛都盯绿啦,我再压一压了评吧。
婆再一次和老顺在家里立筷子驱鬼。那是舀一碗清水,把三根筷子竖着用水淋着要让筷子在碗里站起来,婆嘴里念念有词:来回的病撞着鬼吗,是来 回她大?她大你是被水淹死了的,是不是来缠你女子的?如果是你,你就站住。但筷子怎么也站不住。婆又说:不是你大这鬼是谁?是村里的死鬼?是牛铃他大?筷 子站不住。是马勺才死的妈?筷子站不住。婆一连说过五个死鬼,筷子都站不住。老顺说:是不是迷糊他妈,迷糊老惦记着来回哩,是不是他妈的鬼?婆就说:是迷糊他妈了 你站住。话一落点,筷子竟然就站住了。老顺脸色大变,立即骂道:迷糊是坏人,你也是坏鬼!埋你时我还帮着给你坟上添土,你却来缠我媳妇?!婆说:真是你, 你走,你走!你要走了,老顺去你坟上烧一刀纸,你要不走,我就砍呀!等了一会儿,筷子还不倒,婆就取了切菜刀,将筷子嘣地砍了一下,筷子跌落在地上,端了 碗将水泼在门外台阶下。
目睹了立筷子驱鬼的全过程,狗尿苔也害怕起鬼了,白天去中山坡根,一经过坟堆,就两眼盯着,呸呸地唾唾沫。婆说过鬼怕唾沫,害怕鬼了就唾唾 沫或者摸头发,一摸头发,头发放陽气,鬼就近不了身。他唾了唾沫又摸了头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头上放没放陽气,但听得见手一摸头发就啪啪地响。白天还罢 了,一到天黑,他一个人在巷道里走,老远看见有人影就怀疑那是不是鬼,身贴在墙上或藏在树后盯着看,等那人影到跟前了,发现是村里人,才放了心。刚走几步 又疑惑:这谁谁谁是不是鬼装扮的呢?就又站住问:你是土根叔?土根袖手缩头只管走,回头说:不是我是谁?狗尿苔说:不是鬼吧?土根说:你才是鬼!狗尿苔 说:我以为天黑鬼在巷子里窜哩。土根说:鬼是吃屎的,常在厕所里,你进厕所时跺跺脚鬼就跑啦。土根是老实人,他不会说谎,狗尿苔就信了,但他正好憋尿,再 也不敢去厕所,撒腿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扇撞得哐哐响。婆问:咋啦咋啦?狗尿苔说村里有鬼哩,婆没有问看到的鬼是什么样儿,反倒立即让狗尿苔站住不动,从 地上捏了一撮土撒在他头上,说:我给你装的纸花儿呢?
狗尿苔的口袋里从此多装了几张纸花儿,婆又让他给来回了几张纸花儿。来回好像并不害怕鬼,倒是狗尿苔越发相信这村里有鬼,看树,看猪狗鸡 猫,看天上的鸟,地上的老鼠,石头,都觉得是村里死去的人托生的,而再看村里的人又觉得是死去的树呀牛呀青蛙老鹰和牛狗猪鸡转上世的。
狗尿苔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说给了霸槽,霸槽嘴里噙着钉子掌鞋,就不掌了,把钉子从嘴里取出来,说:你婆给你灌输的?狗尿苔说:咋啦?霸槽 说:迷信!狗尿苔立即想着啥事都不要牵连到婆,就说:我想的。霸槽说:你碎髁还有这想法,那你看我是啥转上世的?狗尿苔却回答不上来了。霸槽是古炉村最俊 朗的男人,个头高大,脸盘棱角分明,皮肤又白,如果不说话不走动,静静地坐在那儿,他比洛镇学校的老师还像老师,可他一走动一说话,却有一股子(骨泉)气 和邪劲能把人逼住。霸槽睁着眼说:我是啥转上世的,咹?狗尿苔突然就想到了熊,说:啊白熊转上世的。霸槽说:咱这儿有狼有狐狸的,哪儿有白熊,你见过白熊?!
狗尿苔是没见过白熊,但马勺他妈以前给他说过白熊的故事,说她小时候南山里有白熊,熊能站起来走路,而且能笑,所以常变成小伙子出现,许多 女人都被俊朗的小伙子所吸引,近来和它说话,结果小伙子抓住女人就笑,笑得没死没活,在笑声中还原了自熊的模样,就把女人吃了。所以,南山里的女人一般不 敢出门,要上山割漆或拾橡子,就在胳膊上套个竹筒子,一旦被白熊抓住,白熊在大笑的时候,可以胳膊从竹筒子里退出逃脱。狗尿苔说霸槽是白熊转上世的,是杏 开正痴迷着他,而且马勺他妈说白熊视力不好,外号叫白瞎子,他霸槽老戴个墨镜,眼睛也是不好的。
狗尿苔说:以前有白熊,你就是白熊转上世的。只说霸槽要打狗尿苔了,没想霸槽却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像刮风,一波一波的。狗尿苔说:白熊就没死没活地笑。霸槽说:狗尿苔,把窗台上的镜拿来!狗尿苔从窗台上取了镜,霸槽对着镜照了照,说:马勺他妈活了多少岁?狗尿苔说:七十多了吧。霸槽弯腰故意使他的腰显得粗壮,乍着手迈起步子,噢噢地吼了几下,说:马勺他妈说她小时候听说南山里有白熊,这就是七十多年再没见过白熊了,白熊是七十多年才能出生的!
把霸槽认定了是白熊转上世的,霸槽就从此真地有意学着白熊的模样,他走路胳膊都是在身后甩,步子再不急促,岔着腿走,原来发问说:咹?现在 动不动就低沉地吼:噢?!笑起来头仰在肩膀上突然嘎嘎嘎地笑,能把人吓一跳。而狗尿苔也更怯火了霸槽。他越是怯火着霸槽,但霸槽越是对他亲热,竟然有兴趣 和他给全村人判定谁是啥转上世的。比如支书老披着衣裳,走路慢腾腾的,没事就低眉耷眼的,嘴窝着又腮帮子鼓圆,吃东西整个脸都在剧烈地活动,但眼要一睁, 嘴要一咧,却特别厉害,是老虎变的。灶火眼突出,嘴张开是方形,能塞进个拳头,是蚧蚪子蛤蟆变的。半香腰这么细,一走就扭,是水蛇变的。面鱼儿圆脸没胡 子,额颅上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是猪变的。马勺坐没坐相,总爱窝倦在那儿,别人说起与他无关的事他霜打了一样蔫,一旦与他有关了,眼睛忽地就睁开,尤其他能 和戴花半香杏开她们说话,越说越有精神,而戴花半香杏开和他说过话后都喊叫乏困,那马勺就是老狐狸变的,他和女人说话就是吸女人气的。麻子黑的目光游移不 定,声又破,狼变的。长宽是树变的吧,噢,应该是核桃树。老顺是老榆木疙瘩变的。迷糊一定是狗变的,瞎狗。水皮呢,水皮也是蛇变的,他这蛇和半香的蛇不一 样,他是草丛里或墙缝里钻着的蛇,衣服华丽,这种蛇按不住它的三寸,能把你缠死,但按住了,提起尾巴一抖,它的骨头就一节一节碎了,像一条草绳。他娘是鸡 变的。牛铃的耳朵被老鼠咬过,老鼠爱啃土豆,但他不是土豆,绝对是个山猴变的。满盆是牛变的,鼻子大,爱叫唤。天布死犟死犟的,像驴像牛像狗像狼,也都不 像,是四不像。田芽话多,除了吃饭睡觉嘴就没闲过,是蛤蟆变的,可蛤蟆大肚子,她肚不大呀,啊是麻雀变的。他们每判定一个,就十分得意,而且越想越得意, 就张狂得大呼小叫。霸槽说:狗尿苔,那你就真是狗尿苔转上世的。狗尿苔说:我是老虎。霸槽说:屁,说是老鼠还行。狗尿苔说:我才不是老鼠。霸槽说:老鼠好 哩,有人吃的就有老鼠吃的,虽然老鼠上街人人喊打,可五年前闹地震,头一天老鼠满巷道跑,去年州河涨水,河堤上老鼠都上了树,老鼠精得很。狗尿苔说:老鼠 有板牙,我一口碎牙能是老鼠吗?霸槽想不出狗尿苔是啥转世了,说:来回是从河里捞的,又是噘噘嘴,可能是什么鱼变的。狗尿苔心里咯噔一下,倒害怕霸槽从来 回的身世联想到他的身世,就赶紧说:我啥也不是。霸槽说:你长成这个样子也实在不容易,那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狗尿苔想了想,石头也好,守灯恐怕 也是石头,但守灯是厕所里的石头吧。他说:那我是陨石!
为了进一步证实他们的判定,他们在村巷里走,走过一家,不是霸槽说:牛!就是走过另一家了,狗尿苔说:扒拉食的鸡!狗尿苔就问霸槽:你去过 省城,省城里的动物园是不是就这样?霸槽说:动物园没咱古炉村丰富。偏西巷里,铁栓的二叔蹴在那里吃饭,碗是老碗,稀米汤里煮土豆,土豆没有切,铁栓二叔 夹着土豆往嘴里送,眼睛就睁得鸡蛋大,嚼的时候,左腮上鼓一个包,再是右腮上鼓一个包,后来就到喉咙,噎住了,拿拳头捶胸口。霸槽说:慢慢吃,没人抢的。 铁栓二叔喉咙上的包终于消失了,笑了笑,低头喝米汤,喝得连声响。霸槽说:又一个猪!铁栓二叔喝干了碗,嘴唇咂咂着,见霸槽和狗尿苔走远了,说:是个猪才 好哩,猪有口福!
霸槽却在巷边和半香说开话了,半香在用夹杆夹皂角,他们已经判定了她是蛇转世的,现在,她夹皂角,腰身显得越发细长,白花花的肚子下那条红 布裤带狗尿苔都看见了。霸槽说:嫂子,忙哩。半香说:谁是你嫂子,我还没你大哩,是不是觉得我老了?霸槽说:我把秃子金叫哥哩,当然叫你嫂子,你属啥的? 半香说:属蛇的。霸槽就给狗尿苔挤眼,又说:属蛇的?半香说:不信呀,你瞧瞧我这腿。说着提了裤腿,脚脖的皮肤竟像蛇纹一样。半香说:要皂角不要,给你些 皂角?霸槽说:我不要。半香说:我屋里有一堆烂鞋,我给你,那些鞋底能用。霸槽说:我不要你的破鞋。半香说:你说啥?霸槽说:我不要你的烂鞋底。半香说: 那你只要杏开的?霸槽一拉狗尿苔就走,半香还在说:杏开不就是年轻么,我年轻时候皮肤比她细,是白里透红,煮熟的鸡蛋剥了皮儿在胭脂盒里滚了一下的那种颜 色。霸槽,霸槽,你没事来屋里坐坐。他们转过巷子,狗尿苔说:她对你好哩。霸槽说:哪个女的能对我不好?!一抬头,行运的妈站在前边的一个漫坡上等什么人,弓着腰,两只手提端在胸前,却从腕子处就软软垂着。狗尿苔觉得那是另一动物,但一时又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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