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第30章
黄生生在小木屋里呆过了三天,从此他成了古炉村的常客,隔三差五地来。他知识丰富,口若悬河,霸槽可以整夜不睡,坐在炕上听他说话。狗尿苔也 去听了几次,就用手去摸黄生生肚子,说:肚子也瘪瘪的么咋恁多话?黄生生说:不是话,是革命的词汇!但这些革命词汇狗尿苔听不明白,只觉得这人厉害,比水 皮要厉害,就听着黄生生说一会儿,他去舀一碗水递过去让喝,一会儿又把霸槽的炒面拿出来,炒面没有稀饭能拌成疙瘩,让黄生生干吃。黄生生常常是把炒面吃到 嘴里了,还要说话,就呛口了。古炉村的人都认识了黄生生,一旦来了,如同推着自行车来骟猪和卖零货的来声,连水皮、天布、灶火、麻子黑都招呼,还给发烟, 让到家里去坐。一日,水皮问黄生生:你那个战斗队叫什么名字来?黄生生说:星火燎原独立战斗队。水皮疑惑为什么叫独立,而旁边的灶火却说:星火,火星子? 水皮说:哼,哼哼。瘪着嘴笑。灶火说:火星顶屁用呀,风一吹就灭了!水皮说:可怜。灶火说:我可怜?我比你少吃了还是少穿了?!水皮说:那是毛主席的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独立是啥意思,是你们战斗队和谁都不沾吗?黄生生说:就我一个人。灶火说:就你一个人呀,要么常到古炉村来,一个人容易吃喝么。黄生 生说:我用得着到这儿蹭吃蹭喝?我是从县上派到洛镇的联络员,我就是个火星子,这火星落在古炉村的干柴上要烧呀!灶火说:烧呀,烧村子?!水皮说:对牛弹 琴!灶火说:你骂我是牛?牛你妈的×啦!灶火一翻脸,水皮就不吭声,拉了黄生生走了。灶火倒看不起了黄生生,觉得水皮就那么个嘴儿匠,能和水皮好的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便到自留地摘了一把青辣椒,去了支书家。
支书着急的是古炉村还没有队长,投毒杀人案又破不了,更恼心的是村里经常来了个陌生人,能说会道,弄不清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么。灶火来到后又 在说起黄生生,支书说:又来了?灶火说:来了。支书说:他干啥哩老往古炉村来?灶火说:管他干啥哩,他能干了啥?!支书说:还是住在霸槽那儿?灶火说:霸 槽爱让别人吃他饭就让吃去吧,吃光了他喝风屙屁去!支书说:我得见见他。
支书披着褂子,袖了旱烟袋就去了公路上的小木屋。这是支书第一回来到小木屋,炕沿上就坐着一个人,眼睛很大,两道眉毛浓黑浓黑而且中间几乎 都连接着。如果仅仅从鼻子以上看,绝对是硬邦帅气的,可他的嘴却是吹火状,牙齿排列不齐,一下子使整个人变丑了。这么一个人物凭什么就能罩住霸槽?黄生生 正满口白沫地说话,突然直接冲着他说:你是古炉村的支书?支书说:我是支书。黄生生说:州河两岸的村支书怎么都是这样的打扮?支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就 干干地笑。黄生生说:我猜想你是来看我的吧?你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告诉你,我是学生,县立中学毕业班的学生。你要知道我来干什么?我就是煽风点火的。 煽什么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点什么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文化大革命在别的地方已经如火如荼,古炉村却还是一个死角,我就是来消灭这个死角 的!黄生生语速紧迫,像猛地下了一场白雨,竟然一下子把支书拍住了。支书因为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况且他习惯了阶级斗争和农业学大寨那一类的话,黄生生说的 这些词他还说不顺溜,他说:你这小伙……黄生生说: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文化大革命的战士!支书说:是红卫兵,是战士,但是……黄生生说:文化大革命的 字典里没有但是!支书说:古炉村有党的一级组织,我是支书,我就给党守着这块地方,公社张书记给我说,哦,张书记你认识吗?黄生生说:张德章,张大麻子 呀,你最近见过他?支书停了一下,说:还没。黄生生说:那我给你吹吹风,张大麻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了,他已经积极地参与着洛镇的文化大革命,你别跟不上形势 啊!支书说:是呀,是呀。把披着的褂子取下来,往墙上的一颗钉子上挂,但没挂住,那不是钉子,是一只苍蝇。他说:霸槽,给我拿个扇子来,你这儿没扇子?霸 槽没有扇子,从地上把盖着一个盆的草帽递给了支书。支书看见了盆子里一堆肉乎乎的东西,说:霸槽,这就是你养的太岁?霸槽说:就是,我给你舀一碗水喝喝。 支书说:你给我盛些,我带回去喝。霸槽在一个空酒瓶子里盛了,支书说:这水还真的能喝呀?!提着瓶子就走了。
那个下午,支书的儿子从镇农机站回来,带着未婚妻,还带了一个大箱子和一个大被单裹着的包袱。马勺是首先看到了,推测支书儿子能带着未婚妻 又带了箱子包袱是不是支书要给儿子结婚呀?于是就想如果结婚,新房就在那买来的公房里,那公房肯定得收拾修缮的,就把这事告诉了长宽,两人自动在晚上去支 书家说修缮的事。但支书明明和儿子在屋里说话,再是敲门却没有开。第二天,支书起来很早,背着手在村里转,碰着在村外拾粪回来的牛路,牛路说:支书,后坡 那八亩地塌了地塄,是不是得抬石头垒起来?支书说:啊,垒呀,你找些人去垒。牛路说:我又不是队长,我能找动人?支书说:你知道现在没队长么。牛路说:这 么大个村咋能没个队长,成没王的蜂啦?!支书说:咋能是没王的蜂,我这个支书下台啦?!牛路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队长……支书说:案子一破,马上就确 定队长的候选人!
但是,投毒杀人案仍一筹莫展,王所长准备撤人呀。他们给吃过派饭的人家清付了粮票和钱,经过霸槽的老宅子,屋里又是有许多人,王所长也是听 说了黄生生这个人,就进去看了一眼,麻子黑便跟着出来,说:你们要走呀,案不破啦?王所长说:人撤案子不撤么。那个黄瓜嘴就是黄生生?麻子黑说:还是个六 指指哩。既然破不了还费那工夫干啥,死的是欢喜又不是支书。王所长说:谁都是命么,哪个命不金贵?!黄生生长成那个样子真不容易!麻子黑说:×嘴能说得很 呀,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原来以为支书能讲话,现在才知道支书十来年里就只会重复一两句话。
支书没有想到王所长他们要撤走,他本来想破了案,或者案未破,而能在王所长的协助下把队长的人选定了让大家选举,使古炉村的混乱能静下来, 可王所长一撤走,他听从了儿子的话。儿子向他说了洛镇上的情况,张书记并不是黄生生说的那样参与着文化大革命,而是借故高血压病犯了在镇卫生院打针熬中 药,他就不再自以为是,把什么事也先搁置了,说是胃疼,还添了腰疼病,就在院子里呆着不出来。
这期间,跟后的小儿子发高烧,浑身像火炭一样,跟后一家惊慌失措。
跟后原来是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没有个儿子,想儿子都想疯了,又疑神疑鬼,脾气暴躁,在家里骂老婆不是好地,种的是麦子,长的是草苗,在外边 了,爱和人争长论短,三天两头和人吵架,还得了一种发嗝的病,动不动嗝声连天。先前人缘还好,后来人见了都不搭理。跟后老婆把善人叫去,跟后拉着善人手就 说:村里人都在欺负我,是觉得我是断了后么,我是绝死鬼么!善人说:你命里是有儿子的,你却生气得这样,有儿子也都没儿子了!跟后说:你救救我,咋样个有 儿子?善人说:这要给你好好说些道理。跟后说:我不要你说道理,支书三天两头开会讲道理哩,党的道理社会主义的道理我听得耳朵生茧子了。善人说:我给你说 人伦。善人说:啥是人伦?善人说:人伦也就是三纲五常,它孝为基本,以孝引出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和亲友,社会就是由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兄兄弟 弟亲亲友友组成的。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你吃烟吧,你有了烟,你就得配烟袋锅吧,配了烟袋锅你就要配一个放烟匣烟袋锅的桌子吧,有了桌子得配四个凳子 吧,就这么一层层配下去,这就是社会,社会是神归其位,各行其道,各负其责,天下就安宁了。跟后说:你又给我讲道理!我要问咋样有个儿子?善人说:好好 好,就说咋样有个儿子。晚饭后,你把你全家人集中到一个屋里,专讲你以前的不尽孝道,所犯的过错,怎样生气。怎样触犯媳妇和老人。对哪些事不愿意,对哪些 事不称心?说得越详细越好。跟后说:这行。吃过晚饭,跟后聚集了全家人,请他大坐在祖先龛旁,他跪下,说他以往和家里人发生口角,摔碟子打碗的错处,说了 两锅烟时间。他大说:你还算有良心,知道认错。你想不起来的,我替你说,你听着!便说起他以往的种种不对,他一一磕头认罪,痛哭流涕。开始呕吐,最初吐出 来的是痰沫,接着像稠粥,还有硬块,最后是绿水,嗝声就没有了。善人再去,说:你在家里做得不错,但这还不行。三个月里,你每天抱了你家的狗去泉里洗毛, 碰见村里谁,你就问候人家的老人还好?问候人家的孩子还乖?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跟后说:好,我洗三个月狗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后从那以后, 三个月里果然天天去洗狗毛,对谁都客客气气,像换了一个人,媳妇真的也就怀上了,生下这个儿子。
这儿子身体却不健壮,这回又发高烧不退,喝着姜汤捂汗不成,眉心放血也不成,又请善人,善人给孩子的各个关节上揉搓了一番,说:你对孩子太 娇生惯养了,放在手上怕冻了,放在嘴怕热了,孩子就像地里的草苗苗,就在土里长着,风吹雨淋,它反倒健壮哩。跟后说:是娇生惯养了他,可就这一个男娃,不 敢有个三长两短么。善人说:那你给娃撞个干大么,借借干大的气么。跟后和他媳妇就为孩子撞干大。撞干大按旧法要一大早在一个像虎口的大石头旁边,摆上好菜 好酒,撞见路边第一个人,这人便是孩子的干大。而古炉村没有虎口状的大石,村西头的大石磨是古炉村风水里的白虎,跟后媳妇大清早就在那里摆了凳子,凳子上 放了一盘萝卜丝炒豆腐,一盘酸辣土豆丝,还有一小铜壶酒,点了两根蜡烛,就等着有人出现,偏巧狗尿苔就头上顶了个燕子窝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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