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宾馆的服务员告诉说,那个山里人呢,会不会去寻公共厕所了,他说他坐在马桶上拉不出屎来。)
天近傍晚,舅舅回来了,我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洗手间小解,还低头看着自己的东西,听见门响,忙双手捂了下身转过身去,惊慌失措的样子犹如一个害羞的女人。我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他是去了沙河子。
沙河子在州城东十五里地,一条沟川,盛产花生,捕狼队两个队员的家就住在那里。“噢,”我说,“老朋友相见肯定愉快了!”可舅舅的神情并不好,还挽起 衣袖,左手握握右手手腕,又用右手握握左手手腕,并过来握我的手腕,说:你的比我粗。其实我的手腕并没有他的手腕粗,而且他的手腕非常有力,可舅舅坚持在 说我的手腕比他的手腕粗壮。我只好说:搞摄影除了是脑力活外更是体力活,整日扛机子,练得手腕粗了吧。
“我以前的手腕是一把握不住的……”他说。
我真傻,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为无聊而情绪低落的胡言乱语,就告诉他流星雨的事。这个晚上我们守在鸡冠山顶的平台上,远近就我和舅舅,还有富 贵,没有风,也没有雾。不远处就是州城的电视插播站,一间小屋外的铁塔上亮着一盏灯,光芒乍长乍短,愈发使夜黑得如同锅底。舅舅并不知流星雨是怎么回事, 只说了“你还会看天象呀”就提议他是不是去找些柴火来燃一堆篝火,又说你听你听,听见有什么叫吗?我并没有听到什么,他摇了摇头,又问我闻见了什么,他说 这山上有狐狸的,还有黄鼠狼哩,这么大的騷屁味儿你闻不出来?我才说了一句我有鼻炎的。突然在东北方向,有成千上万颗流星呈扇面通过我们的头顶向西南部迅 速滑动,像是倾注了一阵暴雨。刹那间一片灿烂,却什么也都看不见,我感觉里星雨劈里啪啦地砸向了自己,在地上砸出无数的坑儿,哧溜哧溜地冒白烟儿,或许那 一股白光像卷过来的龙卷风,要裹挟着我也飞去了。我大呼小叫,按动了摄影机快门,一块石头在脚下绊倒了我,我跌坐在地上还是拍照,一直到流星雨完全结束, 一切又陷于了黑暗里,才发现舅舅没有哼一声,富贵也没有汪,则全然瘫坐在地上,如痴如呆了一般。
“舅舅,”我说,“你没有看流星雨吗?”
“你就领我来看这个的?!”“这可是千年不遇的奇观!”“千年不遇?”他紧张得有些发抖,“天上掉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的,这么多的星星在落哩,这是要发生什么灾难吗?”
“这是天文现象,与灾难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天上下雪,你不觉得冷吗?!”“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怀疑白天舅舅在沙河子有了什么事了。
回宾馆的路上,满城的高大建筑物顶上都站满了人,他们都在看流星雨,甚至还盼望着新的一阵流星雨落下,有人带着啤酒边看边喝,流星雨已经过去了,酒还 没有喝完,瓶子就摔打在楼下的空地上,而有人在开始放鞭炮,爆竹放射着绚丽的火花在空中反复明灭。我和舅舅一边走着一边仰头朝建筑物上观看,生怕有空瓶子 和爆竹落在我们头上。舅舅终于告诉我,白天里真的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沙河子住着的两个队友,一个害了头痛病,头痛起来就得用拳头捶打他的脑袋,捶得咚咚地 响,看过了许多医生,却断不清病因,只是每日服三次芬必得,陰陽先生说这是有了孽障了,让他用木头刻一个脑袋,一犯病就拿锤子、刀子在木脑袋上砸、刻、 戳。
多壮实活泼的人,用锤子一边砸木脑袋一边就流泪了,说:我这是在地狱受刑了,受的是千刀万剐的罪啊!一个患上了更可怕的病,浑身的骨节发软,四肢肌肉萎缩,但饭量却依然好,腰腹越来越粗圆,形状像个蜘蛛,现在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发觉我手腕也是比以前细了,”舅舅喃喃不已。远远的一座高楼上放射了一个二踢脚的鞭炮,日地一声从空中划过弧线掉在我们面前,爆响了。舅舅又哆嗦了一下。“是细啦,真的是细啦……”舅舅的样子很可怜,也真有些神经兮兮,我说手腕那么粗的,细了什么呀?!他倒生气了。他一生气,我也不再言语,举了相机在街上拍照起来,他却撵着给我说话。
“子明。”“哎。”他又是不说了。
“瞧那一排房子多有特点,是清代还是明代的建筑?”
“你不会笑话舅舅吧?”
“我怎么会笑话你?”
“那我给你说了吧。子明,我那瘫了的队友对我说,他是翻过一本药书了,上面写着因手婬过度或因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所患的怪病。那病的状况与他的病很相似,舅舅不怕你耻笑了,舅舅在打猎的时候也是曾手婬过。猎人在野外有过手婬的。
舅舅思想不好,怕是手婬多了,舅舅也就得上了这种病的。”他的话使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再没有生硬的指责,也没有了戏谑的言辞,严正地劝慰道:“哪儿会有这种病呢,你的那个队友一定是同所有猎人一样,自从不能打猎了,没有狼了,失去了对手,就胡思乱想脑子生了病。病有一种是想出来的,想着要生病了,生病了,或许就真的生病了。舅舅身体这么好,怎么能患那种病呢?就说手婬吧,凡是男人,哪一个一生没有过手婬的经历呢?以科学的观点看,手婬本身对身体无害,手婬对身体的害处是老以为手婬对身体有害。”舅舅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你是知识分子,你可不敢哄舅舅。”“我怎么会哄了舅舅?!”
舅舅终于给我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羞怯,这是我这么多天里没有见过的。
回到宾馆,舅舅睡着了,或许是跑动了一天累了,或许是相信了我的话,靠坐在床头睡得很沉,涎水把前胸都流湿了。我却睡不着了,我有在深夜和黎明醒来之 时逮听声音的习惯,我崇拜世间的声音,总以每日听到的第一声音来预测这一天的凶吉祸福,但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猎人们普遍患了软脚病,他们认作是没有了狼 之后的灾难的降临,狼和他们是对应着的,有了狼就有了他们,有了他们必是要有着狼的,狼作为人类的恐惧象征,人却在世世代代的恐惧中生存繁衍下来,如今与 人相斗相争了几千年的狼突然要灭绝,天上的星星也在这时候雨一样落下,预示着一种什么灾难呢?猎人们以狼的减少首先感到了更大的恐惧,而我们大多数的人, 当然也包皮括我,当流星雨发生,却仅仅以为遇上了奇观而欢呼雀跃,这是舅舅他们神经质了呢还是我们身心麻木?!我尊重起了我的舅舅,觉得这次跟舅舅相见, 一定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的事。人在世上,做什么职业,有什么品行和技能,那都是依定数来的,如家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需要有一把茶壶,我们就才 去街上的商店里买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茶碗呀,于是又去商店买茶碗。见到了舅舅,我将不仅要拍下十五只狼的照片而出名,还要以舅舅的故事来撰写一篇关于人 类灾难感应的报告了。
天亮的时候,我出去散步,街道上许多人在慌乱地奔跑,有一个妇女披头散发,一边跑一边哭号:“小曼,曼曼,我的孩子!”身子就软得趴在地上,已经跑到 前头的人又折回来拉她,拉不动,几个人架着胳膊把她抬着又往前跑,妇女的一只鞋就掉下来。我捡起了那鞋,问旁边的人:怎么啦,怎么啦?回答说:不得了了, 死了人了,死了十二个女学生了!我提着鞋去撵他们,前边的小巷里就一排儿拉出了十二辆架子车,车上分别是一具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但白布太小,上边盖 住了头,而下边的脚却露着,围着车子的是呼天抢地的死者家属。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正是上班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一时交通大乱。
我一直是跟着那个掉了鞋的妇女的,我挤到了架子车边,我并没有看到十二个尸体的全部样子,但那妇女揭开了第三辆车上的白布,她就昏倒了。车上果真是一位花季少女,头发很长,梳着马尾巴状,留海上还别着一枚白蝴蝶卡,脸蛋完好无缺,但下身 却满是血,以至于袜子和鞋全被血浆糊住。我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说,这些孩子昨天晚上相约了去鸡冠山根的一个草地上看流星雨的,流星雨使她们兴奋异常,流星雨 结束之后她们还在草地上歌咏和嬉闹。整整一夜,孩子们没有回家,她们的家长就着急了,四处寻找,黎明时分才发现她们全死在了草地上,她们的身上没有钝器的 伤痕和勒痕,但下身却全部稀烂,甚至屁股上也没了肉。“她们是遭到强暴了,”人们在议论着,“可强暴不至于下身被挖了肉呀?”有人就叫了一声:“怪了,莫非是被狼坏了的?!”我的脑海里立即闪现了奶奶曾经说过的一个久远的故事,说是老城池的某人夜里独自行路,一只狼就一直跟着他,他知道不敢停下来与狼搏斗,搏斗是搏斗不过的,只有不停地往前走。但狼就在他的屁股上抓,抓下了一块肉,又抓下了一块肉。那人咬着牙还是走,走到城池外的十字路口,前边有了人的说话声,狼是跑走了,他却一下子倒在地上,摸摸屁股,半个屁股上已经没肉了。
但是,州城里怎么会有狼呢,就是有狼又怎么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狼,将十二个少女的屁股抓得没了肉呢?人们怀疑着这种说法,但人们又都如此地传播着这是狼 干的勾当,除了狼还会有谁呢?而有人就突然说了一句:“前几日我看见一只狼抬进城了,抬狼的人说不定都是狼伪装的,现在的世上什么事会没有?!”我吓得出 了一身冷汗,赶忙退出人群跑回了宾馆,但我在宾馆门口停留了好久,我不敢把街上的事说给舅舅,也不能让舅舅看出我的神色异样。
舅舅已经起来了,他坐在床上,使劲地在身上搔痒,他的情绪似乎不错,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竟当着我的面解开怀捉起虱子。
“你说世上先有人呢还是先有虱子?”
“虱子。虱子是最古老的虫子。”
“人也是虫子。”
“嗯?”
“人是走虫。”
“……”
“你说,狼呢,先有了狼还是先有了狗?”
“狼吧,狼也是古老的虫子。”“可狼是把狗叫舅哩。”我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
“舅舅,今日我去行署再看看施德他们,明日一早咱们就可以上路了,你在宾馆里就刷刷牙,冲个热水澡吧。”
“我才不洗热水澡的,刷什么牙,你刷牙哩,你一嘴的溃疡,狼一辈子不刷牙,它倒天天有肉吃哩!”我笑了,说:“那你就呆在房间,哪儿也不要去,等着我。”“我得去沙河子一趟。”“还去沙河子?”
舅舅给我点着头。
我虽然理解他,却不免为他还要去沙河子感到惊讶了。舅舅裸着上身,他的脊背和肩头上满是疤痕,竟在脖子上还挂着小小的一块石头。这些伤疤,不用询问, 都是他作为猎人的历史记录,而他佩戴的小石头却让我有了一份好奇。早听说过出猎和出海的人一样是非常讲究迷信的,他们在山林里绝不说不吉利的话,甚至也忌 讳“滚了”、“完了”的词,如果临出门时灯突然熄灭,或是过门槛时踢了脚趾头,打了个趔趄,那就会停止当日的行动,在他们的身上常要带着黄裱写成的护身符 咒,或是槍毙人的布告上的红勾纸片,或是年轻女人的经血布带,一定要处女的。但舅舅佩戴的竟还有着一块石头。我附过身抓住那小石头玩弄,石头发黑,光洁温润,“哟,舅舅要做贾宝玉哩!”“这是块宝玉,哪儿会假?”他显然是没有读过《红楼梦》的。“你闻闻你的手,是什么味道?”
我的手上有淡淡的一股巧克力味。和舅舅住在一起,我是偶尔闻到过这种气味,还以为是住在宾馆里,房间里喷洒了什么香味,原来气味来自这块石头。
“这是金香玉。”金香玉,是那句成语“有眼不识金香玉”的金香玉吗?舅舅说是的,我把小石头从他的脖子上取下凑在鼻前,香味更浓了。我突然想历史上有 个叫香妃的,说是身上放有异香,人怎么能放出香味呢,莫非她佩戴了就是这么一块有香的石头?!可是,女人是佩戴金香玉的,舅舅,一个粗而臭的男人,佩戴的 什么金香玉呢?这简直是一个遥远神秘的童话!但舅舅绝不是文人,他不会加盐加醋地想象,他告诉我石头是红岩观的老道士送给他的。老道士是和观里惟一的徒弟 在深山的一个溶洞里偶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的,他们把石头装在麻袋里背下山,搭乘了当地进山拉木料的拖拉机。行至半路,老道士一阵恶心,就让拖拉机停了,他下 去呕吐,呕吐了好长时间还是难受,开拖拉机的人就不耐烦,竟把拖拉机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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