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完结局(3)
戏生是半夜里悄悄离开县城的,他知道回龙湾镇街上在盘查外来人,虽然镇街上很多人都认识他,却担心万一检查站的人不认识他,过关就麻烦了,他熟悉回 龙湾的地形,就没走大路,从一条山路绕过了镇街,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到了当归村前的二道梁上。人又饥又渴,在山泉里喝了水,吃点饼干,开始揉腿,腿已经钻心 地疼。他进村的时候,村口的碌碡上坐着村长的侄媳妇,他说:小麦,小麦!那媳妇的名字叫小麦。小麦应了一下,却突然大声呼喊:瘟疫!瘟疫来了!立刻从旁边 的院门里冲出一伙人,都提着棍棒。戏生说:是我!那些人说:知道是你。你从市上回来的还是从县上回来的?戏生说:从县上。那些人说:县上情况咋样?戏生 说:发现了十例,死了五例了。戏生说着,一晃一晃往里走,地上有一块石头,他用脚拨开了,才要说你们喝板蓝根了吗,七八根棍棒就顶住了他。戏生说:我没瘟 疫,挡我呀?他们说:谁证明你没瘟疫?你从县上来的能没得瘟疫?!你回来干啥?戏生说:我是当归村人我不回来?我给你们谁家没带来过财富,现在就翻脸不认 啦?他们说:你是带来过财富,可你现在要带来瘟疫!你不要进村,你到下边那个土窑里住十天,十天里如果没发病,就放你进村。戏生骂了一句:娘的!硬往里走,被棍棒一拨,倒在了地上,戏生扑起来就给黑栓的脸上唾了一口。也就是这唾了一口,黑栓叫道:他给我染上瘟疫啦!赶紧用水洗脸,用土搓脸, 众人就说:他肯定有了瘟疫,故意回来要咱垫背的!一齐把棍棒抡了过来。戏生一看阵势,扭身就跑,众人穷追不舍,荞荞闻讯赶来了,哭着闹着拉扯追打的人,村 长也来了,又求村长。村长说:这都是为了全村人的安全啊!荞荞说:他哪儿不安全啦?需要当归苗子了咋不说不安全,要卖当归了咋不说不安全?!村长对追打的 人喊:不打了,不打了!但众人仍在追打戏生,那黑栓追在最前头,边追边骂:你给我传染哩,你让我死,我也让你死!戏生打不过黑栓,就顺着地塄跑,黑栓也追 过了地塄,地塄越来越高,越来越窄,戏生跑不快,眼看黑栓要追上了,便从地塄上跳了下去,把一条腿骨折了。
荞荞把戏生从地塄下背上来,要回家,人们还是不让进村。村长最后和村人开了个会,总算允许戏生回村,但必须待在家里,不准出门在村里走动。荞荞背着 戏生往家去,戏生一路上都在荞荞的背上骂,骂当归村是瞎村,人是瞎人,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再不给育当归苗了,再不给供应农药了,再不给销售当归了!荞荞 劝他不要骂,他还是骂,荞荞说:你再骂我就不背了,咱是当归村人,家在当归哩,你骂你自己啊?!戏生是不骂了,却号啕大哭:我没瘟疫呀!我不是瘟疫呀!
※※※
戏生确实没有瘟疫,而三天后,村长却睡倒了,他发烧,烧得昏迷不醒。人们就怀疑是不是戏生给村长传染上了?可戏生还好着,荞荞还好着,被戏生唾了一 口的黑栓也好着呀!即便是戏生真的把瘟疫传染给了村长,村长发病也没这么快呀,是不是村长在别的什么地方传染上的?于是有人就说七天前看见村长家的狗和另 一只狗在村外的土壕里连过蛋,那一只不是村里的狗,会不会是那流浪狗有病了传染给了村长家的狗,狗再把病传染了村长?村巡逻队从此除了严防有人从外边进 村,也严防一切牲畜进村和出村,凡是发现,不论牛、驴、猪、狗、鸡,就往死里打。村人也便去村长家抓他家的狗,村长的媳妇拦住不让抓,说狗根本没出去过, 如果是狗有病,那狗早就死了,为什么还好好的?而狗趁机蹿上院墙,从房顶上跑走了,跑出了村。但过了一天,村长就死了。
村长死得这么急促,那就是患了别的紧病,村人当然要帮着处理后事,设了灵堂,做棺拱墓。尸体是停放了三天,他们想请我唱陰歌,可与我熟悉的只是戏生,不好意思让戏生来请我,更何况我人还在回龙湾镇街,去镇街就可能染上瘟疫而我去也可能带去瘟疫,这陰歌并没有唱,只是村长的媳妇不停地哭了三天。
出殡的那天,除了巡逻队继续巡逻外,村里所有人都去抬村长的棺材往坟上送。别的村寨的人抬棺有四个人抬的,也有八个人抬的,当归村的男人都是半截 子,一根竖杠上又拴了六根横杠,十六个人抬了,棺材两边分别还得有四五个人用手抬着,棺材就摇过来摆过去,前行得趔趔趄趄。去坟上的路走了一半,有三四个 人汗流满面,旁边的妇女就给擦汗,说:水出得这么多?!抬棺的说:我头晕晕的。棺材终于抬到坟上,喊头晕的觉得天旋地转,坐在地上不敢再动,而汗出得越来 越多,衣裤全溻在身上,像从河里才捞了出来。有的人去问:累着了?用手去拭那晕坐在地上的人额头,自己也坐下来,说:我咋也这难受的?赶忙把头晕难受的六 个人背了往回走,背的人就说:发烧了,背着能烫人的。背回家去,这些人全都神志不清,喘气困难,睡倒了。第二天中午,竟然又死了三个人。村人这一下全慌 了,明白了村长一定一定是得了瘟疫死的,是他传染了村人,埋葬村长是所有人都去了,自己也肯定要传染上了。当归村一时鸡飞狗跳,哭叫连天。
戏生和荞荞一直没有出门,想出门也出不去,院门被村人锁上了。在院子里听见了外边的哭叫,戏生说:我一回来村里出了这么多事,还真的是我带回了瘟 疫?荞荞捂了戏生的嘴,低声说:你胡说啥?那你怎么没死,我怎么没死?两人要出去看看,用杠子撬门,撬不开,荞荞搭梯子从院墙翻出去,再从外边砸开了锁, 背了戏生走到了村道上。村里的巡逻队已经不巡逻了,黑栓见了他们,说:戏生,我错怪你了,你不是瘟疫!戏生说:我要谢你哩,我要不跌断腿,我可能也被传染 了。村里成了这样,给镇政府打电话了没?黑栓说:这我不知道,恐怕没打。戏生说:要打电话,要打电话!他就在身上掏手机,却怎么也寻不着,荞荞的手机也没 带,斜对的就是村长家,村长家有座机,走进去,村长的媳妇正咽气,旁边站着他儿子儿媳哭,戏生说:唉,她也走了。荞荞背了戏生就走,走回自己家,戏生才用 自己手机向镇政府报告当归村发生了严重的瘟疫传染,人已经死了四五个,有症状的十几个,估计全村大部分人都感染了。镇政府接电话的可能是什么干事,惊慌失措喊镇长,接着在电话里听到镇长的指示:他知道了,但镇政府没能力救治,他马上给县上汇报,让县政府派医疗车到当归村拉人去县医院,在医疗车未到之前,死了的人尽快深埋,墓坑一定要三丈深,里边多倒些石灰。
戏生不让荞荞背了,他用木板条固定包扎了腿,拄着拐杖在村里喊话,要大家别太慌,镇上、县上很快就会来医生和救护车的,各家各户死了人的赶快埋人, 就在自家院子里埋,坑越深越好!但是,死了的人怎么埋呀,活着的人没有了力气去挖坑,而医疗车到了晚上没有来,到了第三天中午还是没来,又死了三个人,连 壮得像牛一样的黑栓也病倒了。死去的人都没有埋,尸体开始腐烂,村子里臭气熏人,苍蝇乱飞。戏生急了,又在村道里点着人名骂,等着都到村道集合,集合了十 八个人。他就指挥着十八个人挨家挨户去检查,发现有死的,集体挖坑埋,坑挖不及的就把尸体装进瓮里,用石灰封好,一家人都死了的,就放火烧房子,房子倒坍 下去就埋了。
十八个人满脸灰黑,头发眉毛都被火燎焦了,像一群鬼在村里出没,刚烧过三处房子,到前村去挖坑拉瓮,后村又传来哭声,喊叫某某某又断气了。戏生每从一家院子里出来,就扭头要往村口看,村口仍是没有医疗车出现,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倒在地上,疯了似的骂:镇政府我你娘呀,你咋还不来?!
实际情况是戏生把电话打到镇政府,镇长立马就给县政府报告了,县政府紧急开了会,一方面向省政府报告,一方面又给镇政府通知,县上医院病人很多,无法抽派人下去,让镇政府组织村人将病人以最快速度送到县医院来。镇政府 就给当归村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村长的儿媳,她跑来叫戏生,戏生腿上包扎的木板条已掉了,他在村道上爬着,村长的儿媳说:叔,叔,你没事吧?戏生说:我有啥 事?我身上有毒哩我还怕瘟疫,以毒攻毒哩,没事!村长的儿媳说:以前村里人是亏了你。戏生说:是亏了我,当归村亏过我三辈人的,但我还得救当归村啊!他去 接了电话,镇长在说:快把人往县医院送啊!戏生燥了,大声喊:怎么送,都快死完了,没死的都躺下了,咋送?!打完电话,他让村长的儿媳背着他再到村里正烧 房的那家去,村长的儿媳背不动,他就又骂村长的儿媳,让喊荞荞来背他。荞荞是领了一群孩子去接待楼,这些孩子家里都死了人或有重病的人,她觉得接待楼上已 经很久没住人了,孩子们暂时住在那里安全。听到喊声,她跑去背着戏生到那家烧房的人家,那家的房顶全烧坍了,一伙人正在把四堵墙往里推,要把房里的死人埋 掉。戏生说:唉,这房子今春才盖的呀!说着身子就往下坠。荞荞说:你搂住我脖子。戏生说:我咋这乏的,会不会…荞荞说:甭说话!戏生呸呸呸,朝空中唾了几口,却说:咱再到村口那几家看看去。荞荞说:行,行。背着戏生紧跑起来,却是把戏生背回了他们家。
镇长在电话里听了戏生的话,再次给县政府报告了当归村的最新状况。这一次他是向老余报告的,老余亲自带了车,车上坐了两个医生,还装了几大桶消毒水,一到村口,见村里烟火笼罩,便又给镇长打电话,要求很快组织人来封锁当归村,不能让村里任何人任何牲口出去。然后他穿了防护衣和医生一家一家查病人。
老余走了三户人家,三户人家都死了人,一户房子正烧着,再往后走,七处房子都烧过了,从院门口看去,倒坍的那一堆木料、土块、石头中还有露出来的死 人的腿,一只狗就卧在旁边,呜呜地哭。到了村子的后巷,巷头的碌碡上趴着四个人,在五家院门槛上也趴着七个人,都是有气无力,见了老余只流泪,说不出话 来。而戏生家门前的杜仲树下,荞荞瓷呆呆站着,老余喊:荞荞,荞荞!荞荞没言语。老余跑过去,问:戏生呢,戏生呢?荞荞朝屋里望了望。老余进去,戏生已经 死在了炕上。
老余流着泪向县委书记电话汇报着当归村的惨状,请求再派车来运送病员,请求再派消毒车来喷洒,以防瘟疫蔓延到别的地方。打完电话,他组织来人把最重 的病人抬上车往县医院送,把还健康的人都往接待楼赶,现在不是隔离病人了,而是要隔离没病的人,然后就喷洒消毒液,再然后见狗打狗,见鸡打鸡,这些鸡狗也 都跑不动飞不了,全被打死。
※※※
当归村成了瘟疫中秦岭里死亡人数最多的村寨,活着的人被全部接到了回龙湾镇隔离观察,十天后,第一个被解脱出来的就是荞荞,半个月后又解脱了四十 人,新发现感染的有二十人被送去县医院。一个月后,剩下的二十八人全部解脱。但所有被解脱的人却没有回当归村,安排在鸡冠山下的那些空房子去住。瘟疫肆虐 了半年后逐渐过去,又是成批的记者从各地赶来采访,镇政府就指定了荞荞为采访对象。荞荞是当归村瘟疫中最健康、知道事情最多又最能说的人,她反复地讲述着 当归村的故事,讲累了,也讲烦了,就跑到我的住处躲清静。有一天,我问她:你再也不回当归村了吗?她说:还回去住什么呢?成了空村,烂村,我要忘了它!我 说:那能忘了吗?她说:就是忘不了啊,一静下来我就听见一种声音在响,好像是戏生在叫我,又好像是整个村子在刮风。我知道戏生和那些死去的人魂不安妥,我 来找你,一是要躲那些记者,再就是求你能帮帮我。我说:我能怎样帮你呢?她说:你去唱唱陰歌。我愣了一下,我唱了一百多年的陰歌了,但从来没有过为一个村子唱陰歌,何况唱陰歌都是亡人入殓到下葬时唱的,当归村那么多人已经死了很久了。她说:我求你,他们都没正经埋过,是孤魂野鬼,唱了陰歌安顿了他们,我也就能真正忘了当归村了。我答应了荞荞,我也突然有一种感觉,给当归村唱陰歌可能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唱了。
我和荞荞来到了当归村,那天下着雨,雨很细,但村子里的灰尘浮土淋过后却非常滑。我们一步一步从村口往里走,村里的房好多都被烧毁倒坍了,死人还埋 在下面,他们没有再迁埋,而是从房子周围挖了新土,拌了石灰和消毒液,一层一层堆起来成了别样的坟丘。有的坟丘上已长了草,草很凶,像是燃着绿色的火焰, 也有三四个坟丘上竟然还开出一种小花来,如同血染的。荞荞走几步就叫着一个名字:忠民,福社,三喜,二虎,山春,五雷,来丰,银玲,建芬,双环,实成,德 全伯,门爷,建婶,河嫂。这么叫着一直走到了村子最高处,那里是荞荞的家,荞荞站在那里大声喊戏生,四处一片寂静,喊声在细雨中回荡。我说:荞荞,荞荞。 她不喊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我说:唱些啥呀?她说:你啥拿手你唱啥。我说:那还是先开歌路吧。我就唱起来:
扁鼓一响,唱师上场。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陰晴风雷雨,生死病苦离。一请天地苍黄,二请日月明光,三请儒道佛祖,四请地府阎王,五请天帝玉皇,六请八大金刚,七请土地灶君,八请财神城隍,九请桃花娘娘,十请列宗祖上。
我唱着,回头看着荞荞,荞荞就一边走一边拾着地上的瓦片,脸盆,簸箕,碗,盘碟和烂铁锅,她见啥拾啥就合着我的歌声敲,敲几下扔了,再拾起别的一件敲。我停下来,说:你敲的好,都在点子上。荞荞说:你唱吧。我就又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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