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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3)


夏天智还没有动身去省城,白雪就抱着孩子从省城回来了,白白净净的白雪已经黑瘦黑瘦,头发也没有光泽,眼圈乌青。三个婶子都来看娃娃,白雪送给她们一人一 双胶底棉鞋,白雪说:“这鞋是专为你们这些半缠半放的脚做的,又轻又扒滑。”三个婶婶都说:“咱这脚穿的鞋城里还有卖的?”喜欢得当下脱了旧鞋换新鞋。但 二婶的脚在大拇指处凸了一个大疙瘩,穿不进去。白雪很难堪,二婶说:“就好,就好,穿不成我也拿上,等我死了,睡在棺材里穿!”她们就热惦着把孩子抱过来 抱过去,尖声地说:“狗娃子,蛋娃子。”胡起名字。大婶问:“没给断奶吧?”白雪说:“断是没断,但能喂些稀的。”大婶就把一疙瘩馍在嘴里嚼嚼嚼,嚼烂 了,用舌尖送到孩子的嘴里。白雪说:“我来喂!”白雪不让她们多抱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趁她们不注意把那嚼过的烂馍从孩子嘴里掏出来握在了手里,而同时拧了 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便哭了。孩子一哭,白雪把孩子交给了四婶抱,四婶又交给了夏天智,夏天智抱着去巷子里转悠了。孩子的肛门处是插了一根皮管,粪便再不 从前边出来了,但饮食一定要吃稀的,而且粪便出来不能控制,只能随时检查着更换裹在身上的宽布带。孩子就显得很粗,抱得人累。事情就是这个样儿了,没人时 四婶总是哭,夏天智说:“有了苦不要给人说,忍着就是。灾难既然躲不过,咱都要学会接受。”夏天智还现身说法,他在五十岁的时候患过胃病,啥药都吃了不见 效,他就每天晚上在心里和病谈判,既然制伏不了病,就让病在身上和平共处,并享受着与病和平共处的好处:比如家里人不让你吃粗粮,周围人照顾你少干重活, 什么事都不使强用恨,能宽容,能善良,人际关系好,还可以静了心学一门手艺,他就是那时学画起了脸谱的。夏天智说:“病得上了十年,我现在不是啥都好了 吗?”夏天智开导着四婶和白雪,但他心里却悬着一件事,一直不敢对四婶提说,也不敢询问白雪。直过了七天,四婶去泉里淘米了,白雪把孩子哄睡了,拿了扫帚 扫院子,扫着扫着,立在痒痒树下不动弹,看着树上的蚂蚁。那是一长队的蚂蚁从树上往树根的洞穴里爬,都带着东西,非常努力,又非常有秩序。夏天智坐在卧屋 画脸谱,撑揭窗时看到了这一切,身上的肉就酥酥地抖,似乎要一块一块掉下来。他终于问起夏风,问夏风怎么不送她们回来,白雪怔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低了 头又扫起地。白雪一直背着揭窗在扫地,夏天智就明白小两口真的是闹崩了,他最担心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张了嘴说不出一句安贴的话,就默默地看天。天上一朵云 往下落,落到了院子里,明明是一朵云落在院子里,白雪又是扫了一下,云不见了,而白雪拧过身的时候,一把泪珠子洒在了地上。白雪说:“爹,天怕要下雨了, 挂在墙上的烟叶收拾不?”夏天智说:“下雨呀?”白雪说:“树上的蚂蚁都进洞啦。”夏天智说:“噢,那是要下雨呀。”自己走出卧屋,搭了梯子从山墙上卸烟 叶,差点从梯子上要掉下来。
此后的数天,清风街上没有再听到高音喇叭播放秦腔。高音喇叭里的秦腔听惯了,有时你会觉得烦,但一旦听不到了,心却空空的,耳里口里都觉得寡。来运多时没 来院子里卧了,熬过了汤的排骨在门道处让鸡啄着,鸡又啄不动,惹来了三只绿头苍蝇。院墙根的牡丹蓬折断了支撑了木棍,哗啦扑沓下来,夏天智再次用夏天里撑 蚊帐的竹竿把牡丹蓬架起来,四婶埋怨了怎么用竹竿撑,那夏天了又拿啥撑蚊帐呀?夏天智有些生气,嘴里没吭声,转过头来,又发现花坛东北角的一朵月季在掉花 瓣,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剥,花瓣掉下一片,又掉下一片,一朵花立时没有了。白雪在西厢屋里哼秦腔的曲牌哄孩子,孩子仍哭声不绝。夏天智说:“白雪,让你娘哄 哄。”白雪把孩子抱给了四婶,却说:“爹,多时不见你放喇叭了,你咋不放了呢?”夏天智说:“你说放吗?”白雪说:“放么。”夏天智就播放了秦腔。播放了 秦腔,夏天智第一回没有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他把孩子要了过来抱着,对四婶说:“我出去转转。咱家不是还有银耳吗,你给熬熬让白雪喝。”四婶说:“熬的排 骨汤还有,熬什么银耳汤?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夏天智说:“你说话这么冲的!你可不敢对白雪这样呀。”四婶恨了一声,把夏天智推出了门。
街上的人看见夏天智抱了孩子,都觉得稀罕,说:“呀,四叔今日没端你那白铜水烟袋了?”夏天智说:“我孙女不让我吃烟了么!”大家都来逗孩子笑,孩子却就 是不笑。问:“给娃娃起了啥名字吗?”夏天智说:“还没个名儿。”染坊里的人把一节印花布裹在孩子的身上,说:“四叔是文化人,肯定会在字典上给娃娃起个 好名字的!”夏天智说:“翻了几次《辞海》,拿不准个意思好的。”那人说: “长得多胖的,一脸的福相,叫个福花!”夏天智说:“不要。人要有福,还要贵哩。”那人说:“牡丹是富贵花,那就叫牡丹!”夏天智说:“这倒是个好名 字!”染坊人的建议受到了采纳,便很得意,又说:“娃娃也没认个干爹吧?”旁边人说:“你是个人来疯!起了个好名儿又要想当干爹吗?夏风和白雪是什么人, 认干爹认你这农民呀?!”那人说:“我哪里敢想当干爹的事!可农民怎么不能认呀?干爹又不是亲爹,农民没钱没势没知识,身体却好,认个农民干爹对娃娃 好。”夏天智当下心就动了,说:“那倒是,认个农民干爹也好啊!”大家就起哄:“那就认吧,那就认吧!”清风街的风俗,要认干爹,就在动了这种念头之后, 立定一个地方,朝着一个方向等待,等待来个什么人了,那人就是干爹。当年夏天义生了第五个儿子,瘦小得像个病猫,二婶就这样认过干爹,她抱着儿子是立在东 街口朝北的,等来等去没有等着一个人,却来了一头猪,二婶就说:“我娃的干爹咋是个瞎猪?”但还是按了儿子的头在地上给猪磕了一下,算是认了。这五儿子就 起了个名字叫瞎猪,叫着叫着,嫌猪字不好,就叫了瞎瞎,瞎瞎的身体从此健壮,给啥吃啥,吃啥不再生病。夏天智当下抱了牡丹就立在土地神庙前,面朝了东,众 人就眼巴巴地看东边能来个什么人。
东边果真就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这的的确确是一种缘分。我们在七里沟抬石头,往常多大的石头用那根木杠子都抬得动,而这天我和哑巴抬一块笼筐大的石 头,木杠子却喀吧断了,我只好跑回村要拿新杠子,就出现在了东街牌楼底下。土地神庙前的一堆人瞧见了我从东街口牌楼下走过来,哦地都叫了一下,首先是夏天 智把孩子一搂转了个身,铁匠铺抡大锤的王家老三是个眼儿活的人,一向见碟下菜,他一瞧见夏天智脸色*不好,就一阵风朝我跑过来,拉了我往牌楼南的一条巷道 里走。我那时莫名其妙,说:“你干啥你干啥?”他说:“我搓麻将输了,你借给我五元钱!”我气得说:“你输了向我借钱?”从裤裆里一掏,说:“借你个 屁!”这时候我扭头看见夏天智抱着孩子从巷口一闪而过。我还说:“四叔抱的是白雪的娃么?”王家老三说:“你管人家抱了什么!”扬头就走了。我从小巷里出 来,继续在街上往西走,土地神庙前的人都看着我,嘁嘁啾啾。这些长舌妇长舌男一定又在说我的是非了,我没有理睬,唱:“自那年离了翰林院,官作知县在古 田。今日因事出衙门,眼界一阔心目闲。”
这件事,直到春节的时候,我去大清堂玩,染坊的人路上碰见了我说闲话,才告知了我。我一听,噗噗噗地叫苦了半天,就日娘捣老子地骂了一顿王家老三。骂过了 却想:也多亏有王家老三,要不是王家老三拦阻我,我直端端地走到夏天智面前了,夏天智能让我给孩子当干爹吗,当着那么多村人的面,他怎么下场,我怎么下 场?我虽然没有给白雪的孩子当成干爹,实际上我已经算是白雪孩子的干爹了,我爱着白雪,白雪的孩子认干爹偏偏就遇上了我,这不是命吗?这是命!我甚至还这 么想:思念白雪思念得太厉害了,会不会就使她怀孕了呢?难道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还是继续说夏天智吧。夏天智抱着孩子急急匆匆地回家去,脸色*极其难看,白雪问他咋啦,夏天智说:“胃有些疼。”四婶说:“你才抱了一回娃,胃就累疼 啦?!”并不在意。夏天智真的是胃疼了,他到卧室里捂了一会儿肚子,还是疼,就喊四婶来给他揉揉。四婶见夏天智满头汗水,倒吓了一跳,说:“还真是病 了!”夏天智说:“恐怕吸了些凉气。”四婶揉了揉夏天智的肚子,又拿嘴对着肚脐吹热气,夏天智一连串咕噜了几声,疼痛渐渐消去。四婶说:“不是受凉,是你 窝住气了?”夏天智才说了抱孩子在街上认干爹的事。四婶说:“碰上引生了,就认引生么,那有个啥,瞎瞎的干爹还不是个猪?”夏天智说:“胡扯筋!引生是什 么人,让娃认他呀?!”四婶说:“没认就没认吧,那你还生的什么气?”夏天智不吭声了,又取了水烟袋吃水烟。四婶却说:“他爹,我倒有句话一直搁在心口, 昨儿夜里我梦到夏风和白雪结婚哩,醒来就觉得不对,他们已经有了娃娃了,还结什么婚?再说梦都反的……你察觉了吗,白雪这次从省城回来就没甚笑过,时不时 就发呆……咱那儿子没见送她们母女回来,年终月尽了他也没个信儿……你说,他们会不会要离婚么?”夏天智说:“他狗日的敢?他要离婚,我就到他单位找领导 去!”四婶更心慌了,说:“他要真的离婚呢?”夏天智说:“你不会说些吉利的话吗?!”四婶拿了抹布擦柜盖上的盆盆罐罐,盆盆罐罐擦得珠光宝器的,她还是 擦,一只罐子突然间就破了。罐子破得没声没息,成了三片,罐子里的米流了一柜盖。四婶吸了一口凉气,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没有言喘,过去把米往一堆收 拾,他说:“他狗日的要真瞎了心了,他就再不要回来。白雪和娃还依照就住在家里,他不认,咱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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