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弹铗狂歌
惊猜。鬓缕霜埃。杯空引,剑空埋。甚萧瑟阑成,江关投老,一赋谁哀?秦淮旧时月色,带栖鸟、还过女墙来。莫向危墙北睇,山青如发无涯——
张采田
缪长风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北宫望,你想不到在这里碰上我吧!”
北宫望定睛一瞧,看见只有缪长风一个人,心神稍定,陡地喝道:“缪长风,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喝声中双方同时扑起。
北宫望身为御林军的统领,剑本上确是有非凡的造诣,他身形疾起,剑光如练,急刺缪长风胸口的璇玑穴,小腹的归藏穴,胁下的愈气穴,这一招三式又狠又快,正是他生平得意的杀手绝招,只要给他刺着一处,缪长风不死也得重伤。
只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宛如繁弦急奏,缪长风以一招“龙跃深渊”,长剑化一道银虹,疾挥过去,化解了他这一招三式,两人在半空中几乎是肩擦着肩的交叉穿过,落下地来,双方都没受伤。
雷霆疾发的一招过后,双方忽地都是不约而同的静止下来,大家对立凝视,动也不动,这是因为双方剑术都已到了上乘境界,一击不中,便须再觅良机,谁也不敢率先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北宫望在缪长风瞪视之下,先自发慌,心里想道:“黄老头不知是否逃出性命,要是对方的刘抗他们抢先来到这里,那我可是插翅难逃了。”但彼此功力悉敌,谁要是胆怯先逃,结果还是十九逃不掉的。北宫望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既然害怕对方的援兵先到,那就唯有速战速决了。
有之内而形之外,缪长风紧紧的盯着北宫望,观其眸子,看出了他的内心已在焦躁不安,登时一声长啸,剑诀一领,立即发动攻势。北宫望横剑截击,一招“金针度线”斜刺对手胸膛,明是反攻,暗藏走势,缪长风身随剑走,剑随臂扬,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疾如掣电,不架敌招,反截敌腕。北宫望一甩肩头,霍然一旋身,剑招倏变,横空削出,既护门户,兼而避招进招,确是攻守兼备的高明应法。哪知缪长风的剑术端的虚实莫测,手腕一翻,长剑挑起,一招“春云乍展”,已是从北宫望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北宫望腾身跃起,倒掠出去,饶是他应变得快,“嗤”的一声响过,衣袖亦已给缪长风的剑锋割去了一幅。
北宫望输了一招,拼着豁了性命,再度交锋,剑法使得凌厉无比。使到紧处,当真是有如狂风骤起,暴雨卷来。缪长风剑走轻灵,沉着应付,两人各以上乘剑术搏斗,辗转攻拒,杀得个难解难分。转眼间已是斗了五十来招。
剧斗中北宫望喝道:“撒剑!”长剑当作大刀来使,猛地拍下。缪长风一声冷笑,也是喝道:“撒剑!”剑招后发先至,说时迟,那时快,已是指到了北宫望的脉门。北宫望五指一松,左掌劈下,掌风剑影之中,双方倏地分开,北宫望的左肩鲜血淋洒,缪长风的胸部印着一个手印,当当两声,双剑同时坠地。
原来北宫望不耐久战,是以特地使出险招的,双方都不愧是武学的高手,在那性命俄顷的霎那,各以短招击着对方,在间不容发之际,立即纵开,这才不至同归于尽。
北宫望肩头着了一剑,伤得不轻,缪长风胸部也给他打了一掌,饶是他有护体神功,亦已大伤元气。这一下两败俱伤,还是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北宫望道:“缪长风,我胜不了你,谅你也胜不了我,不如今日就此作罢,三年之后,你再找我比武如何。”
缪长风冷冷说道:“今日事今日了,谁耐烦等你三年?”心里想道:“不错,我若是爱惜自己的性命,就该罢手。但我若放他走了,有何面目对小金川的义军弟兄?”
北宫望双眼火红,好像就要喷出火来,陡地喝道:“好吧,那么今日咱们是不死不散啦!”脚尖一挑,把跌落地上的长剑挑起,但他还未来得及接到手中,却给缪长风一记劈空掌又把他的长剑震落了。
北宫望喝道:“好,我就与你比比拳脚功夫!”大喝声中,飞身猛扑,双拳齐出。缪长风道:“来得好!”若不经意的轻飘飘一掌拍去,拳掌相交,北宫望一声大叫,水牛般粗壮的身体给缪长风的掌力震得抛了起来,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倒纵出三丈开外。缪长风给他的罗汉神拳猛力一撞,也是不由得闷哼一声,倒跃三步,身形摇晃!
原来缪长风练的是“太清气功”,在内功中属于“王道”,擅能以柔克刚。他这一掌看来似是毫不着力,其实已是蕴藏了他毕生苦练的武学精华。
北宫望的罗汉神拳也是须有极深厚的内功基础才能施展的拳术,不过他练的内功却是“霸道”非常,和缪长风的内功路子恰好相反。
武学中虽有柔能充刚之说,但若是功力悉敌的双方,也还不是轻易便可取胜的。北宫望的内功略逊于缪长风,外功则已练到差不多登峰造极的地步,胜过缪长风不止一筹。是以双方各以全力相搏,结果还是打成平手,缪长风略略占先。
北宫望叫道:“缪长风,你的太清气功果然名不虚传,却也未必就能胜我……”原来他还是想与缪长风罢手言和。
话犹未了,缪长风已是喝道:“不死不散,何必罗唆!”左掌一挥,右脚飞起踢他腿弯的“白海穴”。北宫望怒道:“你当我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拿他脚踝。缪长风倏的变招,脚尖打了一个小圈圈,反踢北宫望膝盖的“环跳穴”。北宫望一抓抓空,五指一割,迳袭敌手前胸,缪长风已是脚站实地,站稳身形,一掌护身,一掌迎敌,把他的罗汉拳与铁琵琶手同时迫住。
两人越打越快,石走砂飞,圈子越展越大,周围的树木也给他们的掌风震得枝叶摇落,簌簌作响。罗汉拳本是脱胎于少林拳的一种常见拳法,铁琵琶手也并不难学,可是在北宫望手中施展出来,威力却煞是惊人。他拳掌兼施,把两种常见的武功配合起来,循环反复,变化无穷,饶是缪长风这么高深的武学造诣,对他也是不敢有丝毫大意。心里想道:“怪不得武定方当年死在他的手下,他的武功确实是达到了举手投足都能制人死命的境界了。”
缪长风固然不敢大意,北宫望也是不由得不暗暗吃惊。
缪长风的掌法刚好和北宫望相反,变化并不复杂,威势也不惊人。不论对方是拳来也好,掌来也好,拳掌齐来也好,他都是以左掌护身,以右掌横直迎击,出掌也没带起风声,每一掌都似是轻飘飘的便拍出去,但一股柔和的力道,却是坚韧非常。北宫望掌挟劲风,狂攻猛扑,竟似遇到一道无形的墙壁,攻他不破。
“要从平淡见功夫!”这正是武学的最高境界,缪长风或许尚未能够达到这个最高境界,亦已是相去不远了。
论内力是北宫望刚猛,论造诣则是缪长风精纯。双方各怀戒惧,辗转攻拒的斗了将近百招,兀是未分胜负。
剧斗中北宫望忽觉有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好像有点懒洋洋的感觉,提不起劲来,原来他己是受了缪长风那股纯以柔劲发出的“太清气功”的感染。
北宫望吃了一惊,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觉不妙,便知已是受了对方内功的克制。心里想道:“久战下去,只怕我是难免要吃亏了。”当下一咬牙根,攻如雷霆疾发,催动掌力,一招比一招猛烈!
缪长风感觉到北宫望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而来,应付得虽然更为吃力,心里却是暗暗欢喜。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鼓而衰,三鼓而竭!”(曹刿论战)兵法如此,武学的道理也是一样。高手搏斗,总得留有余力以防不测,若然气力用尽,仍是强攻不下,那就难免要变成强弩之未了。
北宫望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然。意图以金刚猛扑的打法,在自己未曾气衰力竭之前,把缪长风击倒。
缪长风沉着应付,见招拆招,见式解式。北宫望的强攻,固然是猛烈异常,有如雷霆疾发;他的防守也是守得无懈可击,伊如江海凝光。
剧斗中北宫望全力进搏,五指一划,只听得“嗤”的一声,声如裂帛,缪长风的上衣当胸之处,恍如利刀削过一般,划开一道长长的裂缝。缪长风吞胸吸腹,脚步不移,身躯陡然挪后一寸。就这一寸之差,北宫望的“铁琵琶手”虽然划破了他的衣裳,内力已是不能波及他的身体。缪长风闪电般的反手一掌,击中了北宫望。
北宫望“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喝道:“缪长风,我与你拼了!”双手箕张,和身扑去。这是市井流氓的打法,哪里还有武学名家的风度?”
但北宫望使用这种打法,缪长风却是不能不和他硬拼了。双掌相交,发出沉雷似的声响,双方突然都好像变成了僵硬的石像,手掌胶着,谁也不能移动分毫。说也奇怪,北宫望的掌力非但没有因业已受伤而减弱,反而大大增强了。
缪长风本来就在奇怪,刚才中他的一掌,按理说还未能够将他重伤,令他立即吐血的,此时方始明白,北宫望原来已是用上了邪派的“天魔解体大法”。
“天魔解体大法”是一种十分怪异的邪派内功,在自伤身体的刺激之下,潜力可以尽数发挥,比平常最少可增一倍!但使用这种邪派内功,最伤元气,剧斗过后,不死也得大病一场。北宫望这是下了决心和他同归于尽了。
北宫望的内力有如狂涛骇浪般的涌来,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过了一会,缪长风头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只觉地转天旋,眼前好似有无数金星飞舞!
缪长风想道:“想不到我未能够替师姐报仇,却死在这厮掌下。不,最不济我也要与他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心念未已,北宫望的一股大力又攻过来了!
缪长风使出仅存的一点内力,手腕轻轻一带,想要化解对方的猛劲,可惜已是力不从心,给对方那股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道一震,竟给抛了起来,跌出三丈开外。眼睛一阵漆黑,待到恢复清醒,重见光明之时,已是不能动弹。
缪长风心头一惊,“我已尽力而为,可惜还是不能如愿。师姐的仇,只能留给她的子女报了。”但又觉得有点奇怪:“何以我还活在世上,北宫望为什么不来杀我?”。
定睛一瞧,只见离他不远之处,有一个人也是躺在地上,和他面对面的盯着他。这个人可不正是北宫望!
原来北宫望那最后一击,也已是使尽最后的一点气力了。他在震跌了缪长风之后,本身有如油尽灯枯,呼吸都已感到困难,如何还能爬得过来取缪长风的性命?
双方都是武学的大行家,清醒过来之后,不消片刻,对当前的形势已是了然于胸。这形势是:倘若没有第三者跑来帮忙任何一方的话,他们便是注定了要同归于尽了。
缪长风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北宫望却是仍有侥幸之心,希望能逃一死。他忽地想起了黄栋臣来。
不错,黄栋臣不懂上乘武功,也受了伤。不过在缪长风业已受了重伤,丝毫不能动弹的情形底下,只要一个三尺童子,就能致他死命,何况是武进士出身的黄栋臣。
北宫望歇了一会,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叫道:“黄大人,黄大人,你在哪里,快出来呀!你替我杀掉这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功劳可是不小!”
空山寂寂,哪有回答?原来黄栋臣在他们拼死恶斗之时,早已偷偷的逃走了。
缪长风冷笑道:“会有人来的,你等着吧!哼,但愿你莫死得这么快,武端兄妹还要找你报仇呢!”
北宫望心头一凛,想道:“不错,刘抗、武端他们始终是会来的,我要逃生,先得恢复精力,杀掉缪长风。”
他想得到的缪长风当然亦已是想得到了,双方立即都不说话,各自默运玄功,把真气一点一滴的凝聚起来。形势变为谁要是先能恢复气力,跑得过来,就能杀掉对方。
缪长风胜在一来内功比较精纯,二来心无杂念,运功自疗,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真气下沉丹田,已是逐渐凝聚。北宫望却是患得患失,内功既没那么精纯,又在担忧义军随时会到,气力虽也恢复了一两分,却还未能行动。
北宫望恢复了两分气力,以肘支地,缓缓的向缪长风爬去。他不知缪长风的功力恢复得如何,但这个赌注,他却是必须拿生命来搏一搏了。
缪长风一声清啸,坐了起来,冷冷说道:“好呀,不死不散,你过来吧!”
北宫望这才知道对方的功力已是比自己恢复更多,不由得一阵寒意直透心头。连忙咬破舌头,喷出一口鲜血,把凝聚起来的一点真气,又再拿来施展“天魔解体大法”。“天魔解体大法”必须有相当的功力才能引发尚未发挥的潜力的。他体中的潜力差不多已用尽了,要压榨也“榨”不出多少了。
北宫望勉强站了起来,身形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晃晃。是拿生命赌这最后一注呢?还是趁缪长风尚未能够站起来的时候,自己立即逃走呢?正在北宫望踌躇未决,缪长风养精蓄锐、严阵以待的时候,忽听得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上来。
这个人若是义军,北宫望固然性命难保;但若是清兵,则缪长风也是难以逃生!
他是谁呢?
缪长风不知道战场的形势,北宫望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官军业已全军覆没,按情理而论,除非没有人来,若有人来,十居八九,自必是敌方的人了。
哪知“谜底”揭开,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只见一条人影,飞快的跑上山头,人未到,声先发:“咦,你、你不是北宫大人吗?北宫大人,你怎么啦?”北宫望定睛一瞧,来的不是别个,正是他早已期待、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唐天纵。
唐天纵是四川暗器名家,暗器功夫,号称天下第一。故此,北宫望这次出京来作黄栋臣的“监军”,特此请他来作助手。当他们遇伏之时,北宫望保护黄栋臣杀出重围,但唐天纵却在乱军之中失散。北宫望知道他已是难逃一死,不料在这最紧急的关头,却突然发现了他。
北宫望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降,连忙叫道:“快,快动手杀掉缪长风!瞧见没有,他坐在那边。”
缪长风背靠大树,站了起来。冷冷的盯看唐天纵,一面调匀气息,目光中毫无惧色!
唐天纵突然看见缪长风也在这儿,却是不禁大吃一惊。要知他是在缪长风手下吃过大亏的,此时尚未知道缪长风业已受了重伤,见他神色自如,焉得不慌?要不是北宫望话说得快,他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了。
北宫望哈哈笑道:“唐老前辈,你是武学的大行家,难道还瞧不出来吗?他给我重伤,如今要跑也是跑不动的了。你用不着过去杀他,一枚暗器就可要了他的性命!”
唐天纵此时方始觉察缪长风虽然双目仍是炯炯有神,但脸色则是苍白如纸,当下瞿然一省,心里想道:“不错,他倘若不是受了重伤,早就应该把业已受伤的北宫望杀了。哪还容得北宫望向我呼援?”
缪长风一面用严厉的眼神震慑唐天纵,一面加紧运气冲关。他的“太清气功”已经恢复三分,只要真气一旦能够运行,就可以和唐天纵一拼,纵然始终不敌,也可以支持一些时候。
但可惜就在他的真气即将冲开膝盖的“环跳穴”的时候,唐天纵的暗器已经射过来了。
缪长风力贯指尖,中指一弹,“嗖”的一声,把唐天纵射过来的一颗铁莲子弹开。冷笑说道:“一枚暗器就可要了我的性命?”
唐天纵不禁又吓一跳,但他到底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缪长风既没扑上前来,弹开的那颗铁莲子也没飞出多远,便即跌落,立即知道缪长风的功力虽然不是如同北宫望所说的完全消失,但残存的功力也是有限,决非自己之敌。
唐天纵得意之极,纵声笑道:“好一个弹指神通的功夫,但老夫倒要看你还能够接我几枚暗器?”
铮铮两声,连珠弹发。飞出去的两颗铁莲子,一打缪长风上盘的太阳穴,一打下盘的窍阴穴。
缪长风弹开了打向上盘的铁莲子,打向下盘的那颗却避不开,虽然穴道没给打着,但也打中了他的膝盖。他的真气刚刚发行到这个方位,真气一散,身形晃了两晃,再也支持不住,“咚”的一声,坐在地上。
唐天纵哈哈大笑,说道:“接不着了么?”一扬手,三枚铁蒺藜同时发出,铁蒺藜比铁莲子重许多,打中了缪长风,即使不能取他性命,也可令他残废。(在唐天纵的如意算盘,最好还是将他生擒,胜于取他性命。)
忽听得有人叫道:“缪大哥,缪大哥!”叮、叮、叮三声清脆的音响,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三个铜钱,把唐天纵的三枚铁蒺藜打落了!
这霎那间,缪长风几疑是梦,失声叫道:“紫萝,是你!”
云紫萝叫道:“不错,是我!你放心吧!大伙儿都在后头,这两个老贼跑不了啦!”
北宫望叫道:“别上她的当!就只这泼妇一人,这泼妇不是你的对手!”
唐天纵是个老狐狸,一想不错,要是敌方大队人马来了,岂能只是云紫萝一人出声呼喝?哈哈笑道:“你想吓跑我吗?我偏不走。既然你们大队来了,我反正跑不掉,不如拿你作为人质!”
大笑声中,回身撤步,以“反臂阴镖”手法,展唐家绝技,铮然一声,钢镖直奔云紫萝中盘“云台穴”。
相距甚近,镖重力沉。云紫萝挥剑磕开,虎口竟给震得发麻。原来她昨晚一场恶斗,还没睡过片刻,今日又赶了整整一天路,虽然未至力竭筋疲,亦已是心力交瘁了。唐天纵不但暗器厉害,功力也比她高出许多。
说时迟,那时快,唐天纵的第二镖、第三镖连珠飞来,一取云紫萝上盘的“神庭穴”,一取下盘的“软麻穴”。
云紫萝身回势转,镖贴肋旁,倏然穿过,跟着用轻功提纵术“一鹤冲天”,身形平地拔起,把打向她下盘的那枝钢镖也让过了。
虽然避开了对方的连珠镖,云紫萝已是应付得好生吃力。蓦地想起段仇世那次在北芒山应付唐天纵暗器的方法,吸了口气,飞身一掠,闪电般的就向唐天纵扑去。
相距甚近,云紫萝身子悬空,一招“夜战八方”的招式,把唐天纵的两枝暗器打落,跟着一招“鹰击长空”,脚尖未曾着地,剑锋已是刺到唐天纵胸前。
唐天纵拔出鹿角叉格开长剑,喝道:“好狠的泼妇,要拼命么?”云紫萝喝道:“不错,就是要和你这老贼拼命!”运剑如风一口气攻了唐天纵十七八招。近身搏斗,教他腾不出手来施放暗器。
缪长风看出她的气力不继,叫道:“云妹,你快走吧,别顾我!”云紫萝哪里肯听,攻得越发急了。
唐天纵听得缪长风的叫喊,心念一动,倒是突然生出一计,当下横叉护身,退了两步,左手发出暗器,两支甩手箭射向缪长风。暗器打远不打近,云紫萝一下子冷不及防,只能飞身打落一支,第二支箭射着缪长风的膝盖。
唐天纵一腾得出手,就发暗器打缪长风,把云紫萝闹得个手忙脚乱。幸好她已经加急进攻,唐天纵后来发出的三枚暗器全都失了准头。
但云紫萝亦已渐渐气力不加了,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鹿龟叉在她的左臂划开一道伤口。
北宫望哈哈大笑,说道:“唐老前辈,这样打法对了!就这样打下去吧!”
云紫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唰唰两剑,把唐天纵逼退两步,忽地回身飞扑。
北宫望笑声未了,颈背突然一麻,已是给她抓着了琵琶骨。琵琶骨乃是人身的一大要害之处,莫说北宫望业已受伤,即使是在平时,给她抓着了琵琶骨,多好的武功,也是施展不出来了。
云紫萝喝道:“唐天纵,你要不要你的‘统领大人’性命!”
北宫望哀求道:“唐老前辈,你答应和她交换吧!”
唐天纵道:“好!”口中说好,却突然把手一扬,向缪长风发出暗器!
此时云紫萝是在他的侧面后方,缪长风则是在他正面。唐天纵手向前扬,暗器却是倒射出去。在云紫萝骤眼看来,暗器是打缪长风的,却不知正是打她自己。
云紫萝想不到唐天纵竟然不顾北宫望的性命,突然就用暗器打缪长风,这霎那间不禁心头一震,百忙中也顾不得捏碎北宫望的琵琶骨,急忙飞跑过去。她刚迈开脚步,只觉胸口一麻,已是中了唐天纵的毒针。这毒针发出,无声无息,云紫萝若是和他正面交锋,全神戒备或许能够避开,此时给他用诡诈的手法偷施暗算,焉能躲过?
云紫萝把手一松,北宫望骨碌碌的滚下山坡。他逃出性命,也不知是何以会有这样的变化,仗着他用“天魔解体大法”惭复的一点气力,滚到半山,爬起来就跑。
唐天纵见北宫望已经逃跑,更是放心。把手一扬,一丛毒针又向缪长风射去。缪长风发出劈空掌抵挡,可惜他身受重伤,已是强弩之未,右肩和左臂中了两枚毒针。他眼睛一黑,尖声叫道:“紫萝你快跑呀!”
北宫望已经跑了,但云紫萝可不能跑。她晃了两晃,一咬牙根,疾奔过去。喝道:“无耻老贼,我和你拼了!”
唐天纵哈哈笑说道:“你们两个都中了我见血封喉的毒针,你还要和我拼命么?嘿嘿,那只能等待来世了!”
云紫萝跑到缪长风身边,只见缪长风僵直的卧在地上,双目紧闭,脸上布满黑气。看情形的确像是已经死了。
云紫萝心痛如绞,忽觉眼前满天星斗,一阵晕眩,浑身乏力,再也支持不住,“咕咚”一声,登时也倒下了。
唐天纵得意之极,纵声笑道:“北宫望谅他也逃不出性命的,哈哈,这功劳都是我的了!”一步一步,向缪、云二人走近。
唐天纵打着如意的算盘,上去割取他们的首级。不料笑声未绝,忽地只见白光一闪,胸口剧痛,叫也未能叫得出声,已是一命呜呼!缪长风冷笑道:“老贼,你去向阎罗王请赏吧!”
原来缪长风内功精纯尚在唐天纵估计之上。他已经凝聚几分真气,虽然中了毒针,气力一时间也尚未完全消失。他倦作死掉,作最后的一击,一招“白虹贯日”,长剑掷出,果然就取了唐天纵的性命!
但这一掷已是耗尽他的气力,再也无法运功御毒,他的笑声也是越来越微弱了。
云紫萝在中毒针之前井未受伤,较好一些,但觉麻痒之感从胸口扩至全身,自知也是难以逃生,只盼缪长风能够活着。心想他能够掷剑杀敌,或许可以支持多些时候,等待刘抗他们来救。
缪长风倒了下去,断断续续地笑道:“我亲手杀了仇人,死亦无憾。云妹,想不到我能够和你死在一起,这、这——”
云紫萝心头一凉,苦笑道:“不错,缪大哥,咱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在咱们结拜一场。”她慢慢挪动身子,靠近缪长风,紧握着他的双手。只觉他的双手冰凉,但却听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
缪长风继续说道:“但我却不想你和我一起死掉,我要设法让你活下去。你还有元超,他、他……”说至此处,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一个翻身,把云紫萝压得不能动弹,伸出手指,点她胁下麻穴,说道:“云妹,请恕我的无礼,我必须解开你的衣裳,才能替你吮吸毒血。”
云紫萝吃了一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缪长风是要舍己救人,保全她的性命。云紫萝叫道:“不,不,缪大哥,你不能这样!”缪长凤已经动手来撕她的衣裳了,说道:“云妹,请原谅我,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一个人活着虽也难免伤心,总比两个人死掉的好。”
云紫萝暗暗吸了口气,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反转过来,把缪长风压在下面,点了他的麻软穴。说道:“缪大哥,你说得不错,一个人活着,要比两个人死掉的好!”
原来缪长风掷剑杀敌,已经力竭精疲,虽然他后来强自施为,点了云紫萝的穴道,但那残存的一点点气力,已是不足以封闭云紫萝的穴道了。
缪长风心里在叫:“紫萝,你让我死。我要你活,我要你活,你还有元超,你和元超是应该破镜重圆的!”可是他心里在叫,口里已是说不出话来了。他已经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即使没有云紫萝点他穴道,他也是快要昏迷了。
云紫萝拾起长剑,轻轻划破缪长风右肩和左臂两处伤口,只见伤口已肿,漆黑如墨。一枚小小的毒针,伤了人不过片刻,毒性发作就有这么厉害,可知唐天纵说的他用的是无药可解的见血封喉的暗器,确实不假。
云紫萝心里想道:“但他可没有想到缪大哥练的是太清气功,见血并未封喉;也未想到我会替他吮出毒血,解他的毒。”随即又想:“不,不,这方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是缪大哥想出来的。吸去毒血,便可减轻毒性,这法子我不是不知,唉,我刚才为什么没有想起?可知缪大哥是爱我,比我爱他更深百倍!”
云紫萝吸了几十口毒血,到了最后,缪长风伤口流出来的血已是一片鲜红,吸到口中,也没那股腐臭的味道。云紫萝放下心上一块石头,用最后一点气力,替他敷上了金创药,扎好伤口,长长的吁了口气。
缪长风渐渐清醒过来,但仍然没有气力说话。他只能用目光表示他的抗议。
云紫萝凄然一笑,说道:“缪大哥,请你原谅我的私心,我要你活着替我照料孩子,你会比我照料得更好的。而且,论学识,论武功,你也都比我强,你活着比我有用得多!”
缪长风心里在叫:“但你还有元超,我却是无牵无挂!”
云紫萝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吸了口气,强自支持,继续说道:“元超已经有了无双,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我不想破坏他们。不错,我爱元超,他是我的情人;但我也爱你,你是我平生的唯一知己。这两种爱虽不相同,我对你们的感情却是一样。你们都是很好的人,都应该活在世上!”
“昨晚我救了元超,几乎赔了我的性命,当时我就在想,假如重伤的是你,我也会舍了性命救你的。
“你给我吮吸毒血,虽然没有成功,也是救过我了。缪大哥,你常说人生得一和己,便可无憾,我如今已是死而无憾了。你暂时不要告诉元超,我希望你、你也不要为我的死难过!”
云紫萝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有如油尽灯枯,慢慢的倒在地上。最后一息,她想起了与孟元超的海誓山盟,想起了缪长风对她的真诚爱护。她心里有三分哀伤,却有七分快乐。她为孟元超祝福,也为缪长风祝福,在她布满黑气的面上,绽出一朵如花的笑容。缪长风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她从来没有那一瞬间的美丽!缪长风渐渐恢复了一点气力,轻轻抚摸云紫萝的手足,云紫萝的手足已经冰冷!眼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在自己的身边,缪长风欲哭无泪,心里只是在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云紫萝已经死了,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似乎是要缪长风记着她生前所说的话。隔着一个山头,义军祝捷的欢呼声随风飘至,缪长风瞿然一省,向身边的云紫萝发出誓言:“不错,我活着虽然未必比你有用,但我既然活了,我就应该永远记住你的叮嘱!也只有留着有用之身,才能报答你的知己之恩!”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又有脚步声来了。缪长风手扶长剑,坐了起来,心道:“但愿来的不是敌人!”
果然如他所愿,最先来到的是武端兄妹,跟着来的是刘抗。
武端手里提着一颗人头,兄妹二人还没看见躺在地上给茅草遮住的云紫萝,他们一见缪长风,喜出望外的便即叫道:“缪师叔,原来是你重伤了北宫望,我们已经杀了他了,你瞧,这是他的首级!咦,缪师叔你怎么啦,你、你也受了伤么?”
刘抗跟着来到,他的眼利,发现了云紫萝。但以为他们只是受伤,叫道:“哦,你和云女侠都在这儿!受的伤紧要吗?元超也是在小金川养伤,我和你们一起去见他吧!”
缪长风苦笑道:“不错,云女侠是该让元超见她最后一面的,麻烦你们替她料理后事,我不去见元超了!”
刘抗大吃一惊,与武端兄妹不约而同地叫道:“你、你说什么?”缪长风缓缓说道:“云紫萝,她、她已经死了!”这句话一说完,他也登时昏倒了。通往塞外的甘凉古道有一人蹈蹈独行,这人是缪长风,他要往天山负起教养云紫萝遗孤的责任。云紫萝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他心里的悲痛兀未稍减!
他弹铗狂歌,狂歌当哭!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份。”
歌声散落山巅水崖,但他还是有着满腔热血,从歌声中也可听得出来。他再一次向死去的知己发誓,他要永远记着她的叮嘱。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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