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有鞋穿的日子(3)
待他哭过之后,他慢慢地蹲下身来,把那八个风干的驴粪蛋一个个拾进了点心匣子,盖上纸盖,先是把那画有红色吉祥图案的封贴儿用手掌一点点地抹平,重新压在匣面上,用结起来的扎绳分外细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后,他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儿,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重新上路了。
在临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脑海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这个念头使他在此后的时光里,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那时候,他已是乡村小学二年级 的学生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破铅笔头,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这匣“点心”的匣底上,画上了一个“十”字形的记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做这样一个 记号,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庄了。焦庄是个大村,那“会”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远远的,沸腾的嘈杂声就像水一样地漫过来。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气,那是从牲口市上传过来 的,臊气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野驴的嘶鸣,那嘶叫声像是一下子把日头钉住了,显得空远而幽长;接着是一坡猪羊的叫喊,那叫声直辣辣乱麻麻的,就像酱缸里跳出 来的活蛆!女人们在红红绿绿的布匹市上涌动着,一个个都像是“解放”了裤腰带似的,窜动着一扇一扇的屁股。卖煎包、油馍、胡辣汤的小摊前飘荡着馋人的香 气,那香气在炸耳的叫卖声中一赶一赶地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着点心匣子的男人都显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气里一磨一磨地走着,走出很体面的样子,可他们 大多穿着半新的、偏开口的裤子,那裤子自然是女人们压箱底的存货,一个个显得裆紧……没有人会踩着自己的心走路,唯独他是踩着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着心, 手里还捧着一个火炭!他就这样一刀一刀走进了人群,走进了焦庄的“大会”。就要走进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结果将是如何!
拐过一个小弯,他突然发现眼前的村路边上齐刷刷地蹲着两排女人,每个女人面前都铺着一个方巾,方巾上摆放着一摞一摞的点心匣子。女人们一个个都换上了鲜亮 的衣裳,阳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们”歪着鹅一样的脖子,辫子上的红绳一梢儿一梢儿地动着,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一声声说:“要不 要?”
他知道,这些女人是出来卖点心的。大凡亲戚多的人家,收的点心也多,有的就当时提出来卖掉,好换些油盐钱。女人们各自招呼着面前摆放的点心匣子,有的匣已 经解了封,拆了盖儿,那是专门亮出来让买主儿看的。本来花一块钱从供销社或是“会”上买来的点心,这里只卖七毛、八毛……看到这些女人的时候,他脑海里 “轰”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简直是在钉子上挪着走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跑,扭头就跑!可他还是忍住了。这时候,他听见卖点心的女人们一声声 地叫着:“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卖声中,有个声音兔儿一样斜着叉出来,那声音是冲他来的:“钢蛋,是钢蛋 吧?都晌午过了,咋才来呢?!”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被钉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那匣点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夺 走似的……就在这时,耳旁兜头炸了一鞭!一个赶车的吼道:“这娃,傻了?!”激灵一下,他听出来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声音,表姐也出来卖点心 了。那么,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头热汗,就又说:“上家吧,快上家吧。”
他是最后一个走进大姨家的客人。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大姨家已经开“席”了。大姨照他头上拍了一下,说:“这孩子,怎么这时候才来?”说着,顺手就把那匣 “点心”接了过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柜上。而后牵着他往外走,可他仍痴痴地望着那匣“点心”……院子里摆着俩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满了人。这时候,亲戚们早已 吃起来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个旧式木桌的桌角旁,说:“挤挤,吃吧。”说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顿饭他吃得心惊肉跳!桌上摆放着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条、焖子、豆腐之类,间或还有几片肥肉油汪汪的!还有馍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馍。这 些都是他最爱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咙里都恨不得跳出一只手!可这会儿,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觉得恶心,想呕吐……他就那么眼看着筷子头在他眼前飞舞,亲 戚们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风卷残云一般,眼看着那海碗一个个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儿干坐着,一动也不动。一个坐在他身旁的亲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说:“吃嘛。”他勾下头不吭,一声也不吭。这时,大姨过来了,关切地问:“咋?认生?”他像蚊子样的小声说:“不咋。”大姨说:“咋不吃呢?”他小声回 道:“吃了。”大姨“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样,就那么一直随着大姨骨碌,大姨走到哪里,他的眼风就跟到哪里。有几 次,当大姨走到了那放点心的木柜旁时,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眼上,差点一口吐出来!等大姨走开的时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几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咙 眼里蹦,整个食道都是腥的!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几次,他整个人几乎就要虚脱了……老天,那时光是一点一点在针尖尖上挨过去的。
后来,他逃一样地离开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身子一下子变轻了,身轻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田野的风洗去了身上的热汗,雀儿的叫声 使他倍感亲切!当他回望焦庄的时候,他笑了,笑了满眼泪。大姨回送的两个卷子花馍,他吃了一个留了一个,那个香甜是他终生都难以忘怀的!
他还是过了几天惊恐不安的日子。那会儿,每天放学回来,在进门之前,他总要悄悄地问一问铁蛋:“大姨来了吗?”铁蛋摇摇头,说:“没有哇。”“真没来?”“真没来。”这样,他才会暗暗地松口气。
本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划痕虽重了一点,也不过就是一道痕。父亲再也不出门了,一个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给了他。因为,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却已成了家中唯一的识字人。他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
可大约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发现了那匣点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里,猛一抬头,蓦地就看见了那匣做有记号的点心。那梁上一共挂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这匣却是单独的。他没有 看错,那记号还在呢,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宇,是他在小桥上用铅笔头写上去的……有那么一刻,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终于,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诧异 地说:“你笑啥?”他脸一绷,说:“我没笑。”秋生说:“你笑了。”他郑重地说:“没笑。”出了秋生家院子,他一连在麦秸窝里翻了三个跟头,大笑不止!
后来,那匣“点心”先是转到了贵田家,接着又转到了二水家,从二水家转到了宝灿家,而后又是方斗家,三春家,麦成家,老乔家……他一直记着那记号,那记号 已经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种看人家梁头的习惯,不管进了谁家,他不由得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头,看看那些挂在梁头上的点心匣 子……那就是“体面”吗?一家一家的,就这么提来提去,为着什么呢?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乡人的体面。哪怕是“驴粪蛋儿”呢,只要是贴了封装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挂在梁头上!开初的时候,这念头让他吓了一跳,这念头里包含着一种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吓住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声。那会儿,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他想告诉人们,那匣里装的是“驴粪蛋儿”!可他咬了咬牙,还是没敢说。那“点心”已经转了那么多的人家,封贴也被人多次换过,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打开看过?!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说。
年关的时候,终于有一天,那匣“点心”又转回来了。“点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来的,瘸着一条腿的二舅对父亲说:“他姑夫,这匣点心是马桥他三姑送来的, 实话说,时候怕是不短了,掂来掂去的,绳儿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让孩儿们吃了吧。”父亲笑了笑,父亲说:“你看,这是干啥?都不宽裕。”可二舅放下点心 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亲就真的打开了那匣点心,父亲第一次很大度地说:“吃吧。”可父亲的话没有说完脸色就下来了,父亲的脸黑风风的。娘说:“给他拿回去!让 他看看。”父亲坐在那里,久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说:“算了。别说了,谁也别再说了。”往下,父亲再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把那匣子里装的“驴粪蛋 儿”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了挂在梁头上的点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记号的。可他知道,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他突然对弟弟铁蛋说:“有时候,日子是很痛的。”
铁蛋吃惊地望着他,说:“哥,你脚上扎蒺藜了?”
扎在脚上的十二颗蒺藜
娘是那年腊月里得病的。
在他十二岁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饭,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没下过床。开初的时候,她还能喝一点水,喉咙里“鸡儿、鸡儿”的,咽得很艰难。再往下,就连水也灌不进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干 了,干成了一张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皱儿一皱儿的绷纹,纹儿一炸一炸地张着口,人家说那叫“雪皮”。那时候,娘总是把他们兄弟五个叫到床跟前,看看这个,摸 摸那个,最后,娘眼里含着泪细声说:“钢蛋儿,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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