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进城当了个大头兵,要奋斗要提干要把弟弟们弄进城(4)
他看着信,信上那两个字是很扎眼的:“日弄”。这是他们乡间的土话。是动词,是极富有想象力的概括,很积极呢。那字面的意思就是“弄日”啊!是丫站在地面 上,在想象中与太阳做爱。这真是创造性与想象力的大胆结合,是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最有高度的假说,简直就是对“日”宣战!然而,在字背里,它又有着无穷 无尽的含意……你去想吧,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要多昂扬就有多昂扬,它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可阳奉又可阴违,是形象思维中最富有实践 性与浪漫色彩的大词!
看着,他笑了,是苦笑。他觉得背上很沉。弟兄五个,他是老大呀!无论如何,他得先把自己“日弄”出去,然后……
星期天的时候,他去找了小个子营长。人熬到了营职,就可以带家眷了。营长就住在军区家属院里,一室一厅的小单元,那墙雪洞一样。一进门,他就看见了营长家 的“箩”。营长家的女人也的确姓罗,叫罗二妞,胖胖的,也是小个儿。在“箩”给他倒水的时候,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心里说,一脸的黑面星儿,这“箩”也不细 呀。“箩”却很热情,“箩”说:“听娃他爸说,你是上梁的?”他就说:“是啊,嫂子。”“箩”说:“呀呀,俺是大罗庄的,离俺那黑儿可近……”营长白了女 人一眼:“胡喳喳个啥?去去去!”于是,女人就躲进里屋去了。见了他,胡营长并不热情,也不多说什么,只说:“来了,坐。”
那时,他已知道营长喜欢喝二两小酒,就带了一小瓶“宝丰”,一包花生米。花生米就摊在桌上,酒倒在两个小盅里,这时候营长收了报纸,说:“咋的,喝两 盅?”他说:“喝两盅。”两人就闷闷地喝。在这里,只有营长是真喝,一杯一杯地喝。冯家昌却是舔,一杯一杯地舔,酒沾到舌头上,辣那么一下子,喝到了还只 是原来的那一杯……喝了一会儿,营长抬起头,突然说:“我知道你不想复员。”冯家昌也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笑得很苦。往下就又喝,营长说:“喝。”他也 说:“喝。”营长喝一杯,冯家昌舔一下,接着再给营长倒上,又喝了一会儿,营长说:“家里五根棍?”他说:“那是。”营长说:“没有一片箩?”冯家昌说: “那是。”胡营长再喝一盅,说:“不容易呀!我知道你不容易……”冯家昌眼红红的,说:“我真是没脸回去了……”胡营长说:“狗日的虫,不要那么悲观。东 山日头一大垛哪!”
后来,出门的时候,他吞吞吐吐地对营长说:“营长,你说那啥……”
营长笑了,营长说:“急了?”
冯家昌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急,我是……”
营长说:“当兵的第三个绝招?”
营长说:“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还有一样东西可交。你把它交出来就是了。”
冯家昌诧异地问:“啥?”
营长说:“心。你把心交出来。”
冯家昌愣愣地望着营长,好半天回不过劲来,他结结巴巴地说:“这……咋、咋个交法呢?”
营长笑而不答。一直到分手的时候,营长拍拍他说:“记住,要交心。”
交心,他当然愿意。他太愿意了。把心交给谁?当然是组织。一个农家孩子,你不依靠组织依靠谁呢?这他知道。可是,要是具体说,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是一片一片地交,还是一页一页地交,怎么交?这又是很费思量的。
那个夜晚他想了很多,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交心,要交心……后来,在梦里,他看见自己双手捧着一颗心飘飘忽忽地向台上走去。那心红鲜鲜的,一蹦一蹦地跳 着,就像是一枚刚刚摘下的大红桃!突然之间,那心就裂开了,它居然变成了一牙儿一牙儿的西瓜,水嫩嫩沙淋淋的红瓤西瓜……这时候,他竟然想到了苍蝇。他心 里说,万一有蝇子怎么办?得找一个纱罩把“心”罩上。于是他就到处去找纱罩……在梦里,他想,心是不能馊的,心一馊就没人要了。
那时候,边境线上很不平静,总有一些事情……于是“备战”的消息越来越紧。有一段,有消息说,上边要挑选一批优秀战士上前线。连里就让战士们写决心书。这 显然是一次交心的机会,冯家昌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他就写了一封血书。那血书是他咬破中指蘸着血写的,写着写着血凝了,他就再咬,再咬!也不过是把一些剖心 的话落在一张红猩猩的纸上……那时候,他是真的愿意上前线,愿意轰轰烈烈地报效国家,并没有私念在里边。可血书交上去后,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他当然知道,“心”也是可以“谈”的。谈谈也很起作用。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谈?公开地找连长、指导员“谈”,太招眼。人家会说你有什么想法。私下里,他 又不知道找谁合适?有一段时间,晚饭后,他总是揣着自己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在连部门口扭来转去的……曾经被连里通信员撞上好几次,通信员问,四班长, 有事吗?他赶忙说,没事,没事,我看有信没有。最终还是没有“送”进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开了窍了。他试着给营长写了一份“思想汇报”。开始的时候,也就写一些思想上、认识上的变化,偶尔抄一抄报纸上的“豪言壮语”……渐 渐,也就把连队的一些情况和看法加进去了。这样写了几次,也没见营长有什么表示,甚至不知道营长到底看没看,他心里有些沮丧。可是有一天,指导员发牢骚 说:“操,营长真是神了,屁大一点事,连厕所里写的骂人话他都知道!”这时候,冯家昌心里“突、突”地跳着,嘴上不说,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他写在纸上的东 西,营长都看了。
此后,他就更着意地在纸上交“心”。夜深人静的时候,笔在纸上沙沙地走,那是一种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交 得就不是那么彻底了。用什么样的句子,怎样表述,那都是事先考虑再三的。那“心”先就是洗过的,他先在脑海里净一遍,再用文字筛一遍,把那些杂质、把那些 拿不出门的东西先滤下来……这是一个完整的“漂洗”过程,是在呈现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独特的、有建设性的、光光堂堂的东西。
他的字本就写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书写上的诚恳,倾吐上的认真,这就有了更多的忠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纸上说话时,就显得更为亲切,更为贴己。在 这里,纸成了一张铺开了的床铺,字成了摊在床上的灵魂,那就像是一个脱光了的灵魂在纸面上跳舞,开初似还有一些羞涩,有一些忸怩,可真脱了也就脱了,这样 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献意味。在某种意义上说,形式突然成就了内容,让一个人看的东西,本来就有一定的私密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从量到质的变化。一 次次的,这样一种纯个体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来的一只手,通过“触摸”和“试探”,点点滴滴地交融着一种可让人品味的同道(或同谋)之感……然 而,让冯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让人细致、让人周密的过程,也是一种在漂洗中钝化、在漂洗中成熟的过程。一个不断地在“心”上上 光、打蜡的人,怎么能不坚硬呢?由于书写的私密,他的话反倒越来越少了,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僵硬,在连里,人们开始自觉自愿地叫他“老冯”了。
私下里,他也常常质问自己,你是“锥子”吗?你要真是一把“锥子”,就不用着急。可他能不急吗?不过,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这种书面的“交心”方式,一纸一纸飞出去,到了一定的时候,真是可以当炮弹使的!
五个月后,一纸命令下来,他做了营部的文书。
走的那天,连里给他开了欢送会。在会上,连长竟然也称他“老冯”了。连长说:“老冯,到了营里,要多替咱一连说说话。”他站起来,郑重地给各位敬了一个军礼!他说:“连长放心,我啥时候都是一连的兵。”
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功夫不负有“心”人……突然之间,他的机会来了。
他在营里仅当了七个月零十四天的文书,就被军区的一个副参谋长看中了。那天,军区的廖副参谋长下基层检查战备情况,在团长的陪同下到了他们一营。首长们白 天一天都在看训练,到了晚饭后,才开始听营里的汇报。不料,营长的汇报刚开了个头,突然就停电了,会议室里一团漆黑!这像是上苍赐给他的一个机会,就在两 三秒钟之间,只听“嚓”的一声,文书冯家昌划着了第一根火柴,接着他随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蜡头,点着后放在了廖副参谋长的面前;而后,他又掏出了第二个蜡 头,点着后放在了团长的面前;第三个蜡头,放在了桌子的中间……再后,他从容不迫地退出了会议室,大约一分钟之后,两盏雪亮的汽灯放在了会议桌上!
这时,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见廖副参谋长抬起头来,目光像刀片一样刮在他的脸上。那只是一瞬间,而后,参谋长的眼就闭上了……一直到营长汇报完工作的时 候,满头白发的参谋长才缓缓地睁开眼来。一屋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廖副参谋长的指示,可廖副参谋长什么也没有说,他就那么昂昂地坐着,片刻,他突然伸手一 指:“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一屋人都愣愣的,四下望去,不知道参谋长在叫谁。
廖副参谋长再一次喊道:“坐在后边的,那个那个那个……小鬼,叫什么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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