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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5)

那时候,我一星期往县城中学背一次粮食。每次回去背粮食,我都会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我最早发现的是,老姑父的酒量大了。老姑父原本是不大喝酒的, 喝也是一两杯。后来就不行了,后来老姑父成了无梁村的“第一陪客”。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或是谁家来了体面的客人,定是要支书作陪的。如果哪一次没有请到老 姑父,那是很没有面子的。我记得,在我回去背粮食的那些日子里,常见一些女人找到大队部来,缠着老姑父让他去当陪客。最先老姑父有些愠怒,他说:这是干什 么?拉拉扯扯的?不去。可他经不住女人的再三缠磨,也就应承下来了。一年又一年,甚至可以这么说,老姑父的酒量,是全村人合伙哄抬起来的。特别是村里逢 会,那是一年一度仅次于过年的大节气,家家都有亲戚来……到了这一天,老姑父至少要串五十家以上!

后来,在我跟着他走过村街的时候,我发现女人们的笑脸象葵花一样处处开放。我知道,那都是对着老姑父的。女人们亲切地、昵昵地叫着:老蔡,老蔡耶……而老姑父却昂着头,一路“嗯、嗯”地走着,有时候,还会说:嗯,记着呢。十三,我记着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姑父已经很习惯地把村里的公章拴在了裤腰带上。最初当然是为了方便群众。那会儿需要盖章的事情特别多,哪怕出一趟远门,也是要 盖章的。老姑父人好,有人找到他,无论黑天白夜,老姑父都要从家里爬起来,跑到大队部去给人盖章。次数多了,他也有些烦了,后来就干脆把村里的公章拴在了 裤腰带上。有人来找,就给人盖一下。那公章终日拴在裤腰上,磨来蹭去的,总是缺油,于是老姑父就“哈”一下,再盖。所以,每当有女人来找,只要不违犯政 策,老姑父就问:哈一下?人家会说:老蔡,哈一下吧?于是就“哈”一下。

在无梁,“哈”也有亲嘴的意思,次数多了的时候,不知老姑父是否使用了“延伸义”?

渐渐地,我还发现,老姑父“领席”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夏天的时候,老姑父常常领着一张席到瓜地或是芦苇荡里去。有时候,他是陪县上或公社下来的驻队 干部。有时候,他是领着村里的一群编席的女干部们开会。还有的时候,他领着一张席到处走,从树下到场院,又从场院到水边……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蚊子。他 说:有蚊子。

他心里有蚊子。

我说过,老姑父所谓的“作风问题”,最早是因我而起。那是他在慌乱中端错了“奶子”……后来的事就难说了。后来人们传的那些,都是添枝加叶、扑风捉 影、经过渲染的。那年秋天,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村里小学校长苗国安(他也是无梁的女婿)在县上开会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大学要招生了!是推荐招生。 一个公社分了三个名额。得到消息后,他就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回来报信儿,希望老姑父亲自出面,为我争一个。

是啊,在全村人的眼里,我是一个祸害。是一只吃遍全村的蝗虫。如果能把我推荐出去,全村人就都“解放”了。当然,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好事。那时 候上大学不但不要钱,还给生活费呢。就此,我也充分理解了人们的善意。可小学校长又说,虽说一个公社三个名额,可有两个已被公社干部的孩子占去了,就剩下 一个了。这一个指标三十个大队去争,能不能争到手,还很难说……快找老蔡!

可是,就在这时候,老姑父不见了。全村人到处去找,一百个喉咙四下喊,可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小学校长苗国安说:敲钟吧,一敲钟,他也许就知道有急事了。

那天傍晚,当钟声响过三遍之后,终于把老姑父敲出来了。老姑父是从苇荡里走出来的,他一手领着席,一手还提着裤子……他没想到村街里会站这么多人,他愣了一下,忙解释说:妈的,撒泡尿,把裤腰带给弄断了。

人们都望着他,人们根本不听他的解释,人们都去看他的裤子……前后村都喊过了,钟也敲三遍了,他才出来,这泡尿有这么长么?

就在这时,吴玉花牵着孩子从人群里走出来,抖手给了他两耳光!……尔后,她一句话也不说,牵着孩子扭头就走。

老姑父就此蹲了下来。在无梁,老姑父入乡随俗的第一个姿式就是“谷堆”。“谷堆”是个象形词,就是蹲下的意思。老姑父“谷堆”在地上,很狼狈地靠着那棵挂钟的老槐树,平着脸色,略嫌尴尬地说:啥事?啥事吧。

老姑父的裤腰带断了,谁都知道这不是尿尿的问题,可人们还是信了。在无梁,凡是有职务的,只要给一个理由,人们就信。人们是心里不信,脸上信。于是人们不再研究“裤腰带”的问题了。

小学校长苗国安给老姑父说了推荐上大学的事……尔后说:抓紧吧。三十个村子,就剩一个指标,听说明天就上会定了,是不是得送点礼呀?

此时此刻,全村人异口同声地说:送!这得送。

这一个“送”字,经全村人的热喉咙喊出来,显得铿锵有力。

那会儿我就躲在老姑父的背后,他靠着树的阳面,我靠着阴面。我不禁脸红了,心里怦怦乱跳。那时候,我还会脸红,此后就不会了。

人们都在等着老姑父说话,可老姑父就是不开口。我知道老姑父不开口的原因,这是逼着他去找公社武装部长老胡,老胡是他的战友,这是让他去给老胡送礼……他不愿去求老胡,他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可这一次,全村人不答应了。人们象“森林”一样地围着他,立逼他说话。“送”是必须的,人们甚至开始议论送什么的问题了。有的说,队里不是还有几桶小磨油么?有的说,代销点有烟,赊上几条好烟。有的说,光烟不行,还得有酒……

事关前途,我心里很急。我喉咙是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这时候,我是多么感谢村人哪,我看见我的心都跪下来了!

人们的目光再一次把老姑父给淹了。在目光的海洋里,不光是一个“送”字,还含有“裤腰带的问题”。老姑父再三说是“绷断的”,可人们不听他解释…… 这几乎是一种威胁了。再说了,这里边还有善的含意。我是一个孤儿,他们是在帮助一个孤儿,这就是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道理后边都包含着很多因素。可 人们只说道理,不说“因素”。老姑父显得很无助,他“谷堆”在哪里,就象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老姑父已无处可藏。这时候,他不可能回家,他回不去了,家里也面临着一场战争。老姑父很艰难地站了起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不要“脸”了。

这天夜里,老姑父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给人送礼去了……老姑父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来。也许,那天夜里他在老胡的门前蹲得时间太长了。他是很想要“脸”的,可他没有办法。他跟公社的老胡喝了一夜酒,回来把自行车一撂,就瘫倒在场院的麦秸窝里,人象是生了一场大病!

可人们还等着他回话呢。当人们把他围起来的时候,他眼都没睁,只喃喃地说了两个字:妥了。

我承认,我上大学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考上的,是“送”出来的。那时候三十个大队抢一个名额,可这个名额最终让我得到了。那是用全村人的油、还有烟 酒和老姑父的脸面换来的。当那张薄薄的“纸”发到我手里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么?我心里说:拜拜了无梁,我再也不用看人的脸色了。

我告诉你,不要轻看任何形式,在某种意义上说,形式就是内容。待我拿到那张“纸”之后,我又一次吃遍全村!人们开始用最好的饭菜招待我,用最优美的 语言夸赞我,我在无梁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人们无限放大,我不再是祸害了,我成了一个最聪明、最懂事的孩子。每一次到村人家吃酒,都由老姑父作陪。那一 天,老姑父又一次喝醉了,醉了的老姑父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我冤哪,我的裤腰带真是绷断的。

在我走的那一天,全村人都来送行。我得说,这里边的情愫是很复杂的。首先,这又是一次善的集中体现。其次,在她们心里,我已约等于“官”了,他们送 的是一个未来的“预备役官员”。可不管怎么说,我的被褥,是村里女人们套的,我的脸盆,是村里给买的,还在我的兜里塞满了柿饼和鸡蛋……女人们哭了,我也 掉了泪。女人们围着我问:丢儿,还回来么?我说:回来,放了假就回来。可我还是有一种“放生”的感觉。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那张“纸”,我什么都不是。 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以为,这将是一次成功的逃离。可是,我错了。

老姑父跟吴玉花的战争是旷日持久的。

那天的“裤腰带事件”是个导火索。当老姑父回到家之后,吴玉花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一把把刚一岁多的小三从床上拉起来,倒着提在手里,恶狠狠地说:一窝吃里扒外的货,摔死算了!

老姑父吓坏了,老姑父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三儿。吴玉花一连生了五个孩子,五个全是闺女,虽然只活下来三个,可终日里擦屎刮尿,她早就烦透了。在她眼里,每一个孩子都是祸害,都是老姑父带给她的灾难。所以她很轻易地攥着小三的一只脚脖子儿,倒着提在手里,好像随时都会松手!

然而,这小三儿虽整个倒垂着,可那两只杏仁眼却忽灵灵的,象是在笑……

老姑父急忙冲上去跟吴玉花抢孩子,他就象一颗出膛的炮弹,倏尔就把小三儿夺在了手里,同时用脚勾倒了吴玉花。于是,在把孩子撂回床上的那一刻,两人 同时倒在地上,就此撕打在了一起。两人先是碰翻了木制的洗脸盆架子,踢倒了一卷编好的席捆,撞散了一排苇子杆,尔后又用屁股拱倒了屋角里的水缸,象两只泥 母猪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老姑父家的墙上已挂满了人生的“脚印”。那脚印蜿蜒曲折、忽高忽低、且重且轻、全是在搏斗中一脚一脚踩出来的。老姑父与吴玉花的每次博斗都是以命相 抵的,两人总是头顶着头或是相互揪着头发在地上滚来滚去,屋子里边的四堵墙成了他们随时借力的地方,每一脚都跺得墙咚咚直响,墙上的石灰沫四溅!那时老姑 父常年穿一双两块半的解放鞋,那些带胶底花纹的半个脚印都是他踩出来的,而布底或牛皮底(两人结婚时,老姑父给吴玉花买过两双皮鞋)的脚印则是吴玉花踩出 来的。两种脚印又常常会交叉重叠在一起,廻繁往复,就象是倒挂着的人生曲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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