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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8)

老姑父刚得脑中风时,两人都吓坏了,当即就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可是,在医院里挂了几瓶水之后,待老姑父稍稍好了些,苇香又急着回城里去,于是两人一商量,就又把老姑父拉回去了。

苇香这次离开村子虽是悄悄走的,却一下子带走了六个姑娘。苇香回村从没说过城里的一个字,有人问了,也只含含糊糊地说是倒腾衣服之类……可这六个姑娘却执意要跟她走。

据说,一天早上,天不明的时候,苇香带着六个姑娘悄悄地走了。村里人的目光很含糊,就象是预见了什么,可谁也不说。

据说,老姑父回村后,虽然已口齿不清,却用手指着,执意地住在了老屋里。最初,吴玉花每天还会给他端饭吃,一天给他端个一碗两碗的,吃不吃就随你的 便了。可老姑父半边身子不能动,大小便都几乎不能自理,屋子里自然臭哄哄的。偶尔,出嫁了的大女儿回来,会给他收拾收拾,可大女儿又不常回来……所以,吴 玉花再进老屋时总是捂着嘴,把饭碗放下就走。

据说,有一段时间,在大女儿的哀求下,吴玉花也曾经请了一个乡间的老中医给老姑父治过病。老姑父头上扎着一头的银针,由大女儿和大女婿扶出院子,尔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村路上往前挪,惊心动魄地走了十几步远……就此,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的老姑父终于看到蓝天。

据说,有那么几日,老姑父瘫着半边身子,头上扎着一头银针,天天象孩子一样在村街里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着学走路……村里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那是 怎样叱咤风云的一个人,如今却落到了这步境地?!那就象是对病态的一种残忍地展览,谁看见都忍不住想上前扶他一把,说:天哪,老蔡,你咋这样了……?!可 最终都被吴玉花喝止了。吴玉花象是押送犯人一样跟在他的后边,一叠声地说:别扶他,别扶。他能走。他会走。让他自己走,练练。老姑父就歪着身子自己走,一 步一步……那情景惨不忍睹!后来,老姑父在学步的路上又摔了一回,此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还是据说,日子长了,擦屎刮尿的,吴玉花也侍候烦了。有时候,吴玉花也逗他,她会长时间地看着这堆“灰”,说:老不死的,你把手举起来,我看看。老 姑父就试着举那只瘫了的左手,可他使不上劲。吴玉花就说:举两只手,两只手都举。老姑父就听话地、一高一歪地举起两只手……这时候,吴玉花突然想起了什 么,说:老不死的,你投降了?你也有投降的时候?你瞪我干啥?你瞪你瞪你瞪!……说着,就再赏他一口唾沫!

还有的时候,吴玉花嘴里正嚼着一点什么,见老姑父瞪她,就“呸”上一口。有一天,她嘴里正好塞满了石榴籽,家里的石榴结果了,又大又甜,她吃了半 个,把半个放在窗台上,就那么手里端着一碗饭,塞着一嘴石榴籽走进了老屋。那时候,老姑父正歪着瘫了的半个身子在撒尿……屋子里尿臊气四溢。把吴玉花呛得 一嘴石榴籽喷在了老姑父的脸上!骂道:老不死的,糟贱人也不拣个时候!啊呸!

老姑父歪在那里,一脸的石榴籽,一脸浆糊糊的石榴汁液。可就在这时,老姑父嘴一歪,突然笑了……他的笑容一定很狰狞。

吴玉花放下碗,匆忙逃出了老屋。

据说,老姑父是2002年秋天去世的。

是的,我没有参加老姑父的葬礼。这也是我至今愧疚不已的。

那时,我早已辞职下海了。为了远离我这帮乡亲,为了躲避老姑父那源源不断、几乎要把我逼疯的“白条”……我一气之下逃到了上海,成了上海一家证券公司的“黄马甲”。后来这十多年里,已经跟村里没有任何联系了。

据说,老姑父的葬礼声势浩大、极度哀荣。蔡总,蔡思凡女士,也就是过去的蔡苇香小姐,现任平原板材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一下子请了四班响器对吹, 无梁村一街两行站满了看响器的人们。在“喜洋洋”、“百鸟朝凤”及“你牵着马、我挑着担……”的音乐声中,悲痛欲绝的蔡思凡女士曾哭晕倒过去三次!

吴玉花也哭了。他们虽然打了一辈子架,吴玉花还是掉泪了……

在葬礼上,吴玉花对人说,老姑父走的很平静,脸红扑扑的。那天中午还吃了一碗芝麻叶面条。好好的,下半夜就咽了气。可另有人说,吴玉花半个月都没进 老屋的门了。还有人说,蔡总真是个好女儿,在老姑父临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她曾多次专程从城里赶回来,一次次进出老屋去看望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嫌脏,可真是 孝顺哪。

这些都是“流窜犯”梁无方后来告诉我的。无方是个“上访专业户”,他一生都用在告状上了。我是在出差途中碰上梁无方的。五方又到北京上访来了,在北 京火车站一个角落里,我碰到了他。我请无方在餐厅里吃了顿便饭,喝的是小瓶的二锅头。五方喝了酒之后,就随口告诉了我老姑父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愣住了,面 有愧色。

我原以为,欠老姑父的人情,该还的都还了,还要怎样呢?可是……我甚至暗暗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老姑父如果在天有灵,为什么不给我托个梦呢?

可就在这时,五方吐着一嘴酒气说:其实,老蔡没有死。

我又一次愣住了,我说:方叔,你啥意思?

五方说:老蔡成了一棵树。

我说:方叔,你到底啥意思?

梁五方朝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说:我是说,老蔡进城了。老蔡的头,在省城盆景园一个大花盆里栽着呢。

我说:方叔,你喝多了吧?

五方说:不多。就小二两酒,还是二锅头……接着,他又说:丢儿(他叫我的小名),你听我说。全村人,就我一个儿没使“封口费”。所以,这话我敢说。换换家儿,没人敢告诉你。

我吃惊地望着他,说:封口费?

这时,梁五方突然伸出手来,五方说:爷们儿,给俩吧,意思意思。你给俩钱,我就告诉你。这叫“信息费”,如今讲这个,你看着给。

我先是怔了一下。尔后我从兜里掏出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叠钱,大约有两千,放在了五方的面前。五方看了,说:够一句。

往下,五方的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是啊,世道变了。可再怎么变,在平原的乡村,也不该出这样的事。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也不敢 相信。我看着梁五方,期望着在他脸上能读出点什么?虽然是酒后,梁五方仍不象是在说假话的样子。他眸子里是有亮光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现在连真假都 分不清了。

听了梁五方的话,我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告诫自己,从“流窜犯”梁五方嘴里也说不出真话来。

可是,分手后,当我走进软卧车箱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很痛,象针扎一样痛!我的公司总部在深圳。回到公司后,我一连数天心神不宁,夜里也开始做恶梦 了。有一句话,象炸雷一样不时在我耳畔响起:给口奶吃!给口奶吃!……我明白,我是欠了债的人,老姑父的人情,我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的。

后来,我按梁五方的指引,去了一趟省城的盆景市场。

在市场上,我挨着走了一遍。在一盆标价一百二十万、名为“汗血石榴”的盆景前,我站住了。那一刻,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这难道说是一种感应么?

这时,盆景园的老板走过来,说:先生,这可是我的镇园之宝,想要?

我说:这盆石榴,一百二十万?

老板说:你如果真想要,借一步说话。

于是,我跟着这位老板进了里间的一个摆有茶具的花房里,进了花房,老板让人泡上茶,尔后对我说:先生,我在这里说的话,出了门就不认了。不瞒你,这株石榴是我七十万进的,养了三年了。这株石榴跟别的盆景不一样,是用血肉喂出来的。

我望着老板,老板脸上一层油。我说:牛肉还是羊肉?

老板低声说:我往下再谶一句,可别吓着你。你看这个盆特别大,它的最下边,垫着的是一颗人头。

我说:人头你也敢卖?

老板说:不是我卖人头,我卖的是盆景。至于它下边埋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不知者不为罪……但是,我之所以敢卖这么高的价,它是有原因的。我告诉你,就这株石榴,它一天一个价,你出了这个门,改天再来,说不定就是二百四十万了。

我已在生意场上泡了这么多年,我知道老板话里有诈。可我不想再讨价还价了。假如老姑父在天有灵,他……我说:这盆石榴我要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老板说:你说。

我说:你必须告诉我,这株石榴的来拢去脉。说说,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老板朝周围看了一眼,尔后,探过身来,低声说了一些话……

我说:真的么?

他说:不打诳语。

……如今这株石榴就摆在我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带有花卉图案的磴红色的大盆,花盆巨大,就象一只半截缸那么大,盆中的石榴的长势很好,树干和枝条都是经过最高级的盆景师修饰过的(上边有铁丝捆扎过的痕迹),虬虬髯髯地塑造成了迎客状,它甚至还结出了两个大石榴。

当我把这株石榴“请”回来的那天夜里,我曾经专门搬了把椅子,坐在石榴前,想跟他说说话。可一夜过去了,“石榴”始终没有开口。有一阵子,当我歪头打瞌睡时,隐隐约约地觉得门响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风?

是的,我闻到气味了,来自无梁的气味。那气味一日日地熏染着我,使我不得安宁。每次从它身边走过时,我都忍不住想打烂那盆,看看下边是不是垫着人头 (我甚至专门去咨询了律师,律师告诉我说,如果那下边确实是一颗人头,不管人死没死,都是犯罪。而且,那些拿了“封口费”的乡亲,属隐匿不报,将视为同 罪。)……?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夜半时分,我都能听到那盆石榴的声音。那株栽在花盆里的石榴说:我想听听国家的声音。

我知道,这也许是幻觉。我也多次告诫自己:别怕,这是幻觉。可这幻觉太吓人了,足以让我颤栗,让我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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