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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开始了。

按老万的要求,我们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攒”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顺利过关的话,我们每人可拿一万元。往下,再接着“攒”。

现在回想起那段经历,可以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吸烟的。

从此,我们龟缩在地下室的格子房里,一个个都熬成了烟洞里的红眼老鼠……我们已很难凑在一起了。骆驼是一个习惯用左脚敲门的人。也许,做为一个有残 疾的人,他必须极致,才能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下去。他那只残了的胳膊,肩膀头和牙齿的配合也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穿衣服时,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 尔后肩头一耸,牙一咬,就提上来了……一瞬间就会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骆驼走路经常会晃着膀子,他右边的肩膀摆动的幅度很大,不时地要耸一耸肩,就象是 很骄傲的一个人。其实,他不是骄傲,他是为了保持平衡。进门或出门时,他的左脚总是最先探出去,宽一些走,他是以脚代手探路的。

骆驼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先是一支一支地抽烟,不停地咔痰,他的烟灰缸总是堆得满满的……尔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炸了肺一样!他的写作从早上四 点开始,一直写到下午四点,尔后门“咣”地一声(他是用肩膀开门的),他拿着温水瓶走出来,甩着袖子,去打一壶开水,泡方便面吃。

寥是夜战。晚上九点开始,一气写到第二天上午,把笔一扔,蒙头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饭。他吃的是泡饭,打一盆米,就着一包榨菜,用开水泡一泡 吃两顿。吃了饭穿着一双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这屋的门,再敲敲那屋门,探一头问:板麻养的,写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着串。间或,我 去敲他的门,就见他坐在屋里的床头上,扳着一双臭脚,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里的驴”。他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动静很大,象戴着脚镣似地。要么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象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住的 那间格子房,墙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让人从家里给他捎来了一个小煤油炉子,想偷偷地做饭,被招待所的管理员小莉发现,给没收了。朱很懊丧,嘴里 骂骂咧咧的。他的写作是从撕纸开始的,每每写上几行,他就开始撕纸了,“兹”一张“兹”一张,地下全是他扔的纸团……有时候,他敲一敲格子板,问:kao 怎么写?说完,他吃吃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写不下去的时候,就睡;睡不着了,又爬起来写……这是个体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开着台灯,白天也当晚上过, 整日里掉头发,头昏脑涨的。我和他们不同,主吃面食。方便面分了好几种吃法,泡着吃、干着吃、煮着吃,吃了几箱子。后来我在方便面里吃出了一股鸡屎的气 味,一闻见就想吐。

我们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间一间地囚室。我们各自困在囚室里,联络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颠倒了,时不时会敲一敲朱的那一面格子板,问:几点了?该吃 饭了吧?朱说:刚送过水。那就是上午九点。有时候,也敲寥的这一面,没人应,那就是说,已是下午了,寥睡着了……还有的时候,实在是写不下去了,我就在北 京的胡同里串来串去,象流浪儿一样。我的烟瘾也越来越大了。有时候,半夜了,还去敲胡同口纸烟店的门。后来,我竟跟胡同口一家纸烟店的老头成了熟人。他 说,住“红旗”的都是笔杆子呀。我没有回答他,我没脸回答他……我们走的是下三路,我们是“枪手”。

偶尔,聚在一起时,我们就去邻近的小店里喝啤酒,打牙祭……尔后就互相追问:今天写够了么?

驼驼说:头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写了几百字,写不下去了……

寥说:脑壳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写了三千,麻麻虎。

朱说:小闭辣子,不是人干的……

我说:……王八编笊篱。就编吧。

喝醉了的时候,我们就大骂骆驼,说是他逼着我们签下了“卖身契”!尔后逼他唱“花儿”。骆驼认帐,袖子一甩,扬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 了衙门手拉手。大老爷堂上定了罪,回来还要同床睡!谁把俄俩的手扯开,快刀提到你门上来!……寥大声叫道:板麻养的,多好的细节呀,我用了!

朱说:买。买。尔把钱买!

往下,我们开始划拳,玩“老虎、杠子、鸡…”,谁赢了,吃一块水煮肉片……

这天夜里,凌晨三点,在服务台值夜班的服务员小莉突然尖声叫道:妈呀,死人了!快来人哪!……一时,咕咕咚咚地,我们全跑出来了。

我们一起涌到了公共卫生间的门前,只见朱出溜儿在盥洗台前的地上,裤子在腰上半褪着,两眼紧闭着,昏迷不醒……我们三个赶忙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墙坐着,摇着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骆驼说:还有气儿呢。水,水!……

我说:掐,掐他人中。

服务员小莉在一旁捂着鼻子说:裤子,快给他提上裤子……吓死人了。

喊着,喊着,只见老朱慢慢睁开了眼,喃喃说:家败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说着,他眼泪汪汪的。骆驼赶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没事,我那儿有雷尼替定……老朱又勉强睁了睁眼,说:哥哥,冷,我冷。

我拍拍骆驼,说:别“雷尼替定”了,赶紧送医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车。于是,骆驼带头,我们三人轮流背着老朱往医院赶……一路上,老朱哭着说: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实在受不起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们轮流劝他:你没事,你会好的。可听了他的话,我们心里都酸酸的。

已是凌晨了,北京的风呜呜地刮着,寒气逼人。我们气喘吁吁地轮流背他,累死累活地,好歹在府佑街后找到了一家医院,这是一家妇幼医院。在我们的央告下,总算把他收下了……我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累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一直到医院开处方、登记名字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辉。朱克辉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肠胃炎,因为我们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摊上吃了顿水煮肉片,又喝了些凉啤酒,他贪嘴,吃坏了肚子……寥说:板麻养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辉在我们的看护下,输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总算好些了……可他是城里人,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他还是说:哥哥,哥哥耶,我实在受不起了,让我走吧。

骆驼说:钱还没拿到手,你怎么走?我有胃溃疡,比你还严重呢。希特勒说过一句话:不是他们踏着我们的尸体过来,就是我们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坚持。

于是,我们就这样昏天黑地的“坚持“着,苦写苦熬。我们不再出门了,我们天天吃泡面,我们每天数着字数,我们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一天,当我们穿着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树已经绿了。

最后半个月,我们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们就快要疯了。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聚在一间格子房里,喝酒、骂娘,各自说着家乡的事情……我们想家了!

六十天的限期就快要到了。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那年月,四个人,一千块钱的伙食费,要说也不少了。可我们摊下来一人才二百五,加上抽烟,隔三差五地打打牙祭,再加上朱克辉看急诊、输水、拿药的花费,一算,骆驼说,没钱了。

离限期还有五天,我们没钱了。我们看湖北佬,他是个细人。寥说:板麻养的,别暸我,我兜里只剩一蹦蹦儿。我们不信,就地按倒,搜他,竟搜出一张五块 的!于是,四个人共了产,打了牙祭,吃了最后一顿火烧夹牛肉……开初,我们还硬撑着,撑到第三天,当我们把各屋剩下的方便面、面包屑收拾干净的时候,就再 也撑不下去了。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一再地逼骆驼,要他跟老万联系,让老万赶快送钱来。可骆驼说,他打过很多次电话,老万到广州去了,三天后才回来……怎么 办?!

湖北佬灵机一动,说:板麻养的,他不是有bb机么?你“叩”他!

我们肚子里咕咕乱叫,我们都看着骆驼……我们押着骆驼来到服务台前,我们又甜言蜜语地哄着服务员小莉,四个大男人厚着脸皮赊下了电话费,骆驼一连呼了九遍:“——1855”,说是加急!

我们站在一旁,说:再呼。再呼。呼死他!

一个小时后,老万复机了。老万说:操,不是订的有合同么?按合同办事。没钱了?没钱你们先借……等我回去再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们傻眼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让我们找谁去借呢?这时候,我们再看骆驼。我们饿狠了,我们的目光象饿狼……骆驼一甩袖子,说:我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这天夜里,我们各自躺在床上,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弯着指头,叩墙板“说话”:一下是“饿”,两个是“很饿”,三下是“饿死鬼”……朱连着两 下,“说”:“伤了”。“伤了”。“伤了”。尔后又是三下:“猪册滴”。“猪册滴”。“猪册滴”。寥敲的更猛,“说”:“遭页”。“遭页”。“遭页”。尔 后三下:“啷门搞”?“啷门搞”?“啷门搞”?五下:“冒得滴串串”。“冒得滴串串”……一直到九点的时候,只听见一阵乱敲,板墙都快要敲破了!

忽然,骆驼在门外大声说:起。都起。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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