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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6)

记得,在学校读研的时候,骆驼的普通话就比我说的好。骆驼学什么象什么。骆驼只有在形容什么、或喝醉酒的时候才说家乡话。骆驼的普通话里不时地夹杂着几句兰州话,就显得格外生动。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

但是,我仍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在骆驼醉了的时候,就在骆驼扒肠扒肝地跟我交心的时候,在他醉眼的后边,仍醒着一双眼睛!……这也许是我的错觉。

下午,我一觉醒来,因酒喝多了,头疼得很厉害。往下,究竟该怎么办,我还是很担心。可是,当我去推骆驼住室的门时,却发现骆驼不见了。

我一个人回到房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我一个研究生,上了十八年学,堂堂的大学讲师,怎么就沦落成了“漂”在北京地下室里的一只老鼠?

可悲呀。

骆驼很晚才回来。

骆驼一进门就显得很激动。骆驼甩着一只袖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说:兄弟,错了。我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扭了一下身,呆呆地望着他……

骆驼伸手一指,哇哇叫着,说:你猜我干什么去了?我去清华听了一堂讲座。那娃(教授)是南方人,刚从国外回来的。他讲的是美国斯坦福大学威廉.f.夏普教授的“投资学理论”……真见光啊!兄弟。我们的投资方向错了。我们应该到南方去。南方!

骆驼真是个天才!后来我发现,骆驼的天分极好,感觉是一流的……我从床上一轱辘爬起来,说:你怎么不叫上我呢?

骆驼仍沉浸在幻想之中,骆驼喃喃地说:错了。打起就错了。我们应该去南方。南方是火地,我们的财源在南方……

骆驼的思绪是跳跃的,他又想到《易经》上去了……我愣愣地望着他,说:现在么?

骆驼怔了一下,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摇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能去。我们两手空空,怎么去?

是呀,我们两手空空,我们现在还住在“地下工事”里,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何谈投资?这不是笑话么。

骆驼突然说:我现在就上街,买把刀,揣腰里……我必是拿到钱!老万这人棒槌得很,得防着点。我跟他血拼到底了!

我有点怵。我发现,到了这一步,骆驼想玩邪的了……

我有些不安,问:这活儿,还干么?

骆驼说:兄弟,你别怕。咱站在理上,活儿还是要干的,咱就做这最后一次,改就改,再熬上一个月……到时候,他如果还不给钱,再说。

骆驼又说:兄弟,咱也别熬血熬油了。白天咱去听讲座,北大,清华都开有“经济学讲座”……晚上回来给他干,反正又不述名,凑乎事吧。

往下,我们的日子不是那么苦了。虽然仍窝在地下室里,白天我们到处跑着听讲座,听关于股票、证劵的理论……晚上回来,趴在桌上,继续做“艾莉丝”,“美国”的。我和骆驼把寥亦先、朱克辉撂下的半拉子活儿也接过来了,一人修改两部……草草改了一遍,交上之后,就没有消息了。

……不久,骆驼真的买了一把刀,揣在了腰里。

等了十天,骆驼又拿回了一千块钱,说:老万说,……专家说了,不行,还要改。你的意思呢?

我说:他这是钓鱼呢。不改了。一个字也不改了。

骆驼也说:不改。什么狗屁专家?都是拿钱砸的。只要给钱,让他们怎么说,他们就怎么说!(我们是学历史的。多年后,当专家在社会上被人称为“砖家”的时候,连汉字都流泪了。)……

眼看六月了。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着,天热了。我们的耐性也熬到了极限……一天下午,骆驼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一摞子书摔在了桌上!

我一看,傻眼了。这狗日的老万,真做得出来呀!书,他已经偷偷地印出来上市了。还让我们改?真蝎子!……骆驼咬着牙说:我防着他这一手呢。这书是从兰州我一个朋友哪儿寄来的,“特快专递”!

书在桌上撂着,四本,作者为:(美国)艾丽丝……版式是国际流行的大三十二开,封面是压膜的。看上去花花哨哨,很西方,很洋气。这就是我们四个人“捉刀”炮制出来的。——汗颜啊!

老万很狡猾,老万知道我们还在北京窝着。所以,北京市面上一本也没有,老万把书都发到外地去了……

骆驼气疯了。骆驼拍了拍揣在腰里的那把刀,说:走。带上书,找狗老万算帐去!

这时候,我冷静下来。我说:真要跟他拼命啊?

骆驼说:必是拿到钱!这是我们的血汗钱。他要敢不给,血拼了!

我说:骆哥,你先坐下。我再问一句,真要跟这狗日的拼命么?

骆驼急了,说:兄弟,你不知道,这人棒槌的很。私下里给我许了一百个愿,一条也没兑现。他连汤带肉一锅烩了,骨头渣子都不给我们剩,只有拼了!

我说:那就……命对命?

骆驼再次拍了拍揣在腰里的刀,咬着牙说:血对血,命对命。他要不给,我捅他一身血窟窿!

我说:骆哥,你要想好了。咱出来是干什么的?你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他就一胡同串子,为几个钱儿,咱把命兑上,值么?

骆驼怔住了。骆驼极聪明,他眨了眨眼,猛地握住我的手,说:好兄弟,你说的对。咱们还要到南方去呢。你说怎么办?钱,必是拿到手。……诈他?

我沉默着。当我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骆驼的思路已转了很多圈了……骆驼说:我不相信,咱们会输在一个胡同串子手里。好好想想,多备起几个方案。到时候,咱哥俩,一个喝红脸子,一个喝白脸子,诈他!

于是,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思考了许多方案……临行前,骆驼特意嘱咐我说:兄弟,我是个夯客。你比我冷静。从今往后,当我脑壳发热的时候,你醒着我点。这样,咱们定一个暗号。到时候,你瓜一说,我就灵醒了。

骆驼是唱“红脸”的。我知道,两人配合起来需要默契,这得有个限度,万一过了火,就不是那回事了。可这个“度”不好把握。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无边的黄土地……于是,我说:这样,需要我提醒你的时候,一般性地提醒,我会说:“老蔡”来了。

骆驼问:老财是谁?

我说:不是老财,是“老蔡”。他姓蔡……是谁你不用管。你记住,我只要一提“老蔡”,你就要注意分寸了。

骆驼说:好。那就“老蔡”。

我说:再进一步,我会说:“梁五方”来了。这就是说,戏过头了。

骆驼默念了两遍,说:“梁五方”。“梁五方”……我知道,意思是“过头了”。

我说:再往下,面临危险,要你立即回头的时候。我会说:“杜秋月”,或是“老杜”……

骆驼说:你瓜这暗号,怪怪的……?

我说:这都是人名。人名好记。我告诉你,此人有一绰号:“八步断肠散”。你想吧。

骆驼一把抱住我,说:兄弟,我记下了。这是我们两人间的语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以后,无论走那瓜,一生一世,这都是咱哥俩儿的秘密!

我说:好。

往下,我和骆驼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凭着记忆,我们两人分别去邮局给分在各省工作的大学同学打电话,查问“艾丽丝”在各省市的发行情况……打完电话 后,一分析,就更觉得老万这人不地道!他已经把“艾丽丝”铺向全国了。略略估算一下,就这四本书,他至少能挣一百多万!……骆驼气得直骂娘!

再往下,我们潜入北京火车站的货运处,通过站上的搬运工,悄悄地查了老万发书的托运点。一查才知道,老万在铁路货运处托了熟人,他没走大宗货运,走 的是小件托运。大宗货运需要批车皮,慢;小件托运可以随客车走,当天发货,当天就可以随车发往外地……我们顺藤摸瓜,甚至不辞劳苦地跑到了通县,那里有一 个个体的小印刷厂,老万的“艾丽丝”就是在那里印出来的。

接着,我们又悄悄地跟踪了老万。我们又发现,大背头老万买车了。他坐的是一辆德国与上海联营生产的“帕萨特”,价值二十多万呢!这说明,老万手里有钱,而且有现钱!

我们还发现,老万有钱后,甚至不常回家了。老万的“据点”就是那个“杏林会馆”。老万喜欢泡澡,他在“杏林会馆”包了个套房,常年住……我们整整跑了一个星期,把老万的底全都摸清了。

骆驼脾气暴躁,骆驼气坏了,骆驼说:吊吊灰,要见血,必是见血!……真要不回来,就鱼死网破!

话虽然这样说,我们当然不愿“鱼死网破”,我们的目的是拿到钱。于是,一天上午,我们把老万堵在了“杏林会馆”。

老万看见我们来了,倒是显得很热情。他先是让座、又唤人泡上茶……尔后,大背头一扬,对骆驼说:哥哥,没办法,还是通不过呀。专家说了,还得改呀?

骆驼冷冷地说:是么?还得改。

老万说:还得改。

骆驼说:改到死呢,是么?

老万怔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丝警觉……

骆驼说:老万,你不做人事,也不会说人话了么?兄弟,拿出来吧,让这瓦不上光的货看看!

我把书从包里拿出来,“啪!”一下放在茶桌上……

骆驼火一下上了头,甩着袖子,一窜一窜地说:看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做的活儿糙,都是下脚料么?你不是说一个字都不能用么?!……看看,好好看看!

老万先是有些慌,他说:哥哥,别急,你别急。让我看看……接着,他走上前,看了一眼,翻开书的封面,随手“卜啷”了一下。尔后,捋了一下大背头,眼 珠子一转,说:哥哥,这是“水货”。这是走了“水”了!这是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叫我想想,我想想……稿子,稿子只在专家手里留过几天,会不会是哪个专 家起了歹心?私下里又卖一道?不会。不会吧?都是名家呀?要不,就是去给专家送稿的小崔?这死孩子……我想,他也没这个胆?我废了他!这得查。我马上派人 去查,一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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