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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7)

那天晚上,我跟骆驼又吵了一架。在电话里,骆驼说:……这是个死结。必是解开它!

我说:怎么解?帐已做了,你也知道,假帐。据说,他是留美的经济学博士,你唬不住他……

骆驼说:吊吊灰,生死攸关,你怎么老替别人说话?

我说:你说过,协调归你。我告诉你,他不收礼。

骆驼急了,恨恨地,又想骂娘,说:你瓜脑壳……?!可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吧,我想办法。

说实话,对“那个人”,从内心里说,我是佩服的。我不知道骆驼还有什么办法……

然而,五天后,小乔从香港那边飞过来了。这个小乔,长得并不好看,黑黑瘦瘦的,眼大,颧骨高,一付寡相。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看上去很……性 感。小乔与卫丽丽有很明显的不同,卫丽丽眼里有很多水气;小乔的眼里却是火,或者说是冷焰,看人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点斜视,很锐利,那里边燃烧着欲望的火 苗。她是以“骆驼特使”的身份出现的。她说话的口吻竟然比骆驼还“骆驼”,气指颐使,她竟然打电话指使我去省城的机场迎接她(我也是看骆驼的面子)……等 她下了飞机,见了面,握手的时候,她那染了黑指甲的手指仅仅是碰了我一下,马上就缩回去了,凉凉的。

等上了车,她打开一个精制的密码手提箱,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粒纽扣。她两个指头捏着,娇滴滴地说:吴总,我这次专程来,就为这个。

我说:就为一粒扣子?

小乔说:yes(是的)。

我说:值得么?

小乔说:be worthy of(值得)。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乔举着手里的扣子,说:吴总,你知道这粒扣子值多少钱么?

我用嘲讽的语气说:不会是金子做的吧?

小乔说:比金子做的还贵,价值一万美元。

我吃惊地望着她,说:不会吧?

小乔说:主要是贵在了机票上。这是我专程去美国买回来的……polo——美国名牌西装:拉尔夫. 劳伦。

为一粒扣子,跑一趟美国,这也太烧包了?!另外,我对小乔也很反感,学了几句洋词儿,不时地夹着用,就象羊群里冷不丁窜出了一只骚狐狸,或者说象是汉语里夹一洋屁,事事儿的,实在让人讨厌。

接下去,小乔说:吴总,国栋说了,您只管做好上市的文件,把所有的文件、表格都一并准备好……协调的事,由我来做。

说到骆驼的时候,她的口吻很亲昵,甚到有点轻佻。我知道,她这是暗示我,她跟骆驼的关系不一般……

当天晚上,当我把小乔安置到宾馆住下后,我即刻跟骆驼通了电话。在电话里,我有些失控,我说:……你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人?

骆驼有些迟疑,说:怎、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这女人,这小乔,太轻佻。你什么眼光?不怎么样。

骆驼还是有保留。骆驼说:兄弟,你……不会是吃哥哥的醋吧?哥哥,不就这点事么。这样,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她要试试……就让她试试。她要不行,你放心,我让她滚蛋。这行吧?

接着,骆驼又说:其实,你不了解她。小乔不是花瓶,小乔在服装上还是很有研究的。她是北京服装学院毕业的,可以做个很好的生活顾问……

我沉默。也只有沉默。

说实话,那时候,我不相信一粒扣子可以打倒一个人……可是,我错了。一粒扣子虽然不能打倒一个人,可一粒扣子足可以撬开一条缝隙。试想,行程万里, 去给你配一扣子,诚可动天哪!秋天的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我的老乡。这时候,他仍然穿着那套旧西装,可他袖口上的扣子很醒目,是齐全的。

我不知道小乔是怎么具体操作的(?)……我只知道,四个月后,到了冬天的时候,我们“厚朴堂”的上市报告报到北京去了。

此后,有一天,卫丽丽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接了电话后……我大吃一惊!

再后,又过了四年。四年后,“那个人”被“双规”了……我听说,我这个老乡,他进监狱后,说了一句话,这话锥心。他说:……又回到中学时代了。

现在,报上已登出来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他叫:范家福。小名:狗剩儿。

坦白地说,我是造过假的。

我清楚,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容易美化自己。现在骆驼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再美化自己,我的确是造过假的。

其实,当时我们都疯了。在很多事情上,我们并没有差别。我也仅仅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发出了一些疑问,但整个事情的轨迹,并没有改变。所以,对于骆驼的死,我也是负有责任的。

“厚朴堂”包装上市的过程,是十分复杂的……那一段日子,比在股市时套着还要难受。现在想来,仍叫人不寒而栗。

不是我一个人造假,是一帮人在造假。骆驼给我调集了一班精英,一个个都是大学毕业,都是学经济的,都有各种各样的“资格证”……我跟他们整整讨论了 一天,才弄明白企业上市的各种必备条件。当时我就炸了!就现有的条件来看,“厚朴堂”要想上市,那几乎是把骆驼穿在针眼里,是开国际玩笑,一点可能性都没 有。

当天晚上,我即刻跟骆驼通了电话。我说:你是爷。你是祖宗。你是天神!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这事我也干不了!我没法干!这简直是……?!

骆驼赶忙安抚我说:兄弟,你别急。冷静。你最大的优点是冷静……

我连珠炮地发泄说:这不是空手套白狼。这是无中生有!就是诸葛亮再世,它也得有个空城吧?这,这,这简直是……“杜秋月”!

我向骆驼发出了要求停止的信号……我说了我们两人定下的暗语。我认为这很荒唐。我要求立即停下来!

骆驼很冷,骆驼的声音象冰块。他说:你等着吧。我马上飞过去。

第二天傍晚时分,骆驼到了。骆驼现在已是县里的座上宾,是县长亲自去机场接的。酒后,县里特意组织了一场舞会,找了很多漂亮小姑娘陪他跳舞……可这一次,骆驼没有跳。骆驼指派那些筹备上市的“精英们”跳舞去了。单单把我留了下来。

在县政府招待所的一个豪华套间里,我跟他脸对脸坐着……没想到,骆驼上来就给我了个下马威。骆驼说:兄弟,要分道扬镳么?

我望着他,这一年多,骆驼变化太大了。刚才,他脱西装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西装内衬上绣着他的名字(是拼音。这也许是小乔的杰作?)。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西装是在香港订制的,特别昂贵,是国内那些高级别的“商务人士”跟英国人学的作派。

我说:好啊。你说,你说吧。

骆驼看我语调冷下来了。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尔后,他背过身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来,说:兄弟,你囊我吧!你在我心上插十二把刀,把我囊死算球子!囊,你撒沙个啥呢?拿刀来,你囊!……说着,他突然下泪了,眼里涌满了泪水。

我心里一热,说:话都是你说的。你是董事长,你让我滚蛋。我就滚蛋!你那点猫尿,也吓不住我。女娃气气的……

骆驼说:你瓜才女娃气气的……说着,骆驼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呀,割头换颈的兄弟耶!我怎么舍得呀?就是我滚犊子,也舍不得你……兄弟,是你让我作难呢!

我抬起头,说:别。你别作难。你想怎么着,你说。

骆驼甩着袖子,驼着个腰,就象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他在屋子里的沙发前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尔后,他停下来,再一次压住火气,手往下按着,说:冷静。你冷静,我也冷静。咱俩都坐下来,坐下慢慢说。

我觉得,骆驼是要跟我摊牌了。就直了直身子,说:好。你说吧。

骆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后又徐徐地吐出来……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来,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他一连吸了三支烟……等他吸完了烟,才说:兄弟,你 知道,美国股市有200年的历史,人家的规则是一年一年建立起来的,是非常完备的……咱们才几年?十年不到。“标尺”太高了!咱够不着呀。

我看着他,仍然是哭笑不得……

骆驼说:兄弟,咱不是非要造假,是不得不造。“标尺”是美国人定的。西方的。人家是老师,咱是学生……你听我说完。标尺太高了,咱们跳三跳也够不着。你说怎么办?

我忍不住说:…那就把“标尺”定低一点。为什么非要跟美国人学呢?

骆驼立时就兴奋了。骆驼说:对。你说的对。为什么要跟美国人学?咱们自己为什么不能定一个“标尺”?问题是,人家捏着咱的头皮子呢。你要上市,你要 融资,你要国际化……就必是得按人家的规则办事。你不是说,咱们从来也没用过这样的统计方法,也从未使用过这样的表格。什么狗屁表格?一栏一栏的,看得人 眼花,耶,他就非要你这样填……这是国际上统用的标准。这叫跟国际结轨。尺度不一样,这“轨”就接不上。你要把标准降下来,人家就不给你认证!你说……?

我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骆驼说:就是这样一个标尺。我们接不上……你说咋办?兄弟,如果只是我一人造假。你可以吐我一脸子唾沫,扭头就走。我不拦你。问题是,所有上市的企业,都必须过这一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骆驼又说:摊开了说吧,虽说是造假,这其实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咱们要老老实实地、认认真真地“造”……每一个表格、每一个数字、都要造的严丝合缝,挑不出一顶点儿毛病。要跟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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