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大国回来后,人们问他:这孩子,去乌鲁木齐干什么?
大国还是不说。回到家,当他看见虫嫂的时候,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孩子见了大国就喊: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抬炮尿一路!
到了三花上中学的时候,虫嫂已经到县城里去了。
虫嫂也算是很早就离开无梁的女人,她在县城里收破烂。
虫嫂之所以能在县城里搞“商品经济”——收破烂,还得亏了三花。当三花考上县城的中学后,虫嫂担心她是个女孩儿,怕她受人欺负,就跟过来了。在虫嫂 眼里,三花就是她的“国花”,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是怕她出什么意外。再说,她常年在县城边上走,给一个个孩子送吃的,一来二去,就此认识了一个收破烂 的老头。听老头说,在县城里收破烂能挣不少钱呢。于是,她思谋了一些日子,就到县城里收破烂来了。
按说,三花上中学时,大国已经参加工作了。这时候,大国有了工资,完全可以顾一顾家了,可他却是一毛不拔。大国不但不给家里拿一分钱,而且,连个面 都不见。大国师范毕业后,原是想报名支边,去乌鲁木齐的。他是想走得远远的……可他没有去成。他先是分配在外乡的一个学校里当教师。那时候他刚参加工作, 工资低,顾不上家也就算了。可他后来调到县城里来了,却仍然不回去。就此,他断绝了与乡村的一切联系。
据说,大国能调到县城是沾了他老丈人的光。跟大国结婚的是他师范学校毕业的一个女同学,这女同学的父亲是县教育局的副局长,大国凶此调到了县教育局 一个教研室工作,成了国家干部了。大国不但不回村,就连结婚也没让家人知道……大国先是住在城东的老丈人家里,后来自己也分了房子,单住。
那些年,虫嫂一直在县城里收破烂。突然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吆喝着收破烂时,突然碰上了她大儿子。
听村里人说,那一天,虫嫂推着一辆收破烂的三轮车在街边上一边走一边吆喝:收破烂了!收破烂了!收旧纸箱、旧报纸……可是,突然之间,她看见她的大 儿子穿着一身西装、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东边过来……虫嫂捂着嘴,怔怔地望着她的儿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大国从她面前骑过去了。
可大国没骑多远。他大约是走神儿了,跟人撞了车,把自行车给撞坏了。大国把自行车推到附近的一个修车铺去修。大国没有看见她(或是装着没看见),她 也没敢上前叫他,就一直在路边上站着,可她记住了那个修车铺。第二天,虫嫂用自己收破烂挣的钱,给大国买了一辆新自行车,一直在修车铺门前等着。她终于见 到她的大儿子了。
据说,虫嫂是打了一辆“面的”回村的,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
虫嫂回村那天穿得十分体面。她穿着一件新买的栽绒小大衣,脚上还穿着一双新买的半坡跟的皮鞋,显得很阔绰。只是手黑。她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轰动。谁 都知道,她的三个孩子,全考上了大学,都成了国家的人了。在平原的乡村,母以子贵啊!虫嫂这次是彻底翻身了。她大大方方地走在村街上,见人就打招呼。人们 说:呀,这不是拐嫂么?回来了。她说:回来了。人们说,可有些日子了?她说:是呀,是呀。
虫嫂这次回来,买了整整一布袋大白兔奶糖,每一家都去送了礼,一家一小袋大白兔奶糖。她逢人就说:大国很好。二国很好。二三花也中了。都是国家的 人……分开这么多年,人们也不再嫉恨她了,都说:仨大学生,你该跟着享福了。她还谦虚了一下,说:腿疼,指头疼,也享不了几天福了。
全村人都看着这个小个女人,人人都摇着头,觉得不可思议。是呀,一个偷了一辈子的女人,如今竟也衣锦还乡了。这就像是—个奇怪的梦。夜里,村里有好 多人都睡不好觉了。有人私下议论:啥理呀?没理。你说,她—个偷儿,她教育谁呢?她怎么教育的?可她的三个孩子,怎么就一个比—个出息呢?有人叹道:这世 道真是变了呀。
在村街里,人们互相见了,指着虫嫂家的房子,一个个感叹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真是命好啊!
不料,虫嫂回乡下住了几个月后,突然又要到城里去了。这年的麦罢,三花回村看了她……而后,她逢人就说:家里蚊子忒多,咬得慌。仨孩子非让去,都争着养活。我说了,也不在一家住。就三家轮着住Ⅱ巴,一家一月。
村人摇着头说: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据说,后来,大国、二国、三花也翻脸了。
三家就“大月与小月”大吵一架……从此以后,再也不来往了。
每到清明节,三花回来一次就哭一次……可她回来并不到村里去,只去坟地,烧一烧纸钱,哭了就走,不见村里任何人。
大国二国再没回来过,人们说,他们是没脸回来了。
又过了一些年,大国提拔了,当上了县教育局分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长。
无梁村人听说后,又开始主动找上门去。去的时候,带些土特产:小磨香油、柿饼、花生什么的。还怕人家不让进门,心里打鼓,胆怯地、很孙子地叫一声: 吴局长,吴局长在家么?吴局长倒也大度,客客气气的,不与村人计较……凡能办的事,也办。就这样,大国又与村人来往了。这时候,人们又说:其实,大国人不 赖,虽说当了官,挺仁义。当然,为的是孩子….
虫嫂的事,没人再提了,一句也不提,好像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地里的草,该长还长。谁都知道,有一种草,那叫“小虫窝蛋”。
我告诉你:至今我手里仍放着老姑父为虫嫂写的五张“白条”。一张是二国考大学的时候写的,另一张是为三花找工作时写的……还有三张是虫嫂收破烂时,她的三轮车数次被工商局没收的事……老姑父的“白条”,首句仍是:见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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