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你用尺子量过钱么?
一百元的票子,一万一摞,摆在一张一米宽、两米长的单人床上,你知道一层能摆多少么?我告诉你,一张百元票,幅长155mm、宽77mm 、厚度(将近)0.1mm,大致摆满一层是六十万元。我整整摆了七层,七层还多一点,一共是四百二十八万。我用尺子量了一下,有二寸三(还多)厚!
这是我和骆驼南下后,用大约五年的时间,炒股挣来的钱……骆驼是天才,挣得要比我多。可骆驼从来不说具体钱数,骆驼对“百万”以上的术语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我不知道他有多少“个”?
我跟骆驼是分别南下的。
骆驼去了深圳,我去了上海。这也是我们事先约好的:开辟两块根据地,“遥相呼应”。我们约定每晚九点准时通电话,不管身在何处,刮风下雨,这是铁律。至今,许多年过去了,我耳畔仍然响着骆驼象狼一样的吼叫声:“打新(股)!打新(股)!打新(股)!!!…”
开始的时候,是骆驼制约我。有时候骆驼一天给我打好几个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他的思维极其活跃,就象是思想喷泉一样,一个一个的思路不断地往 外涌……连他的烟味都能从电话线的那一端传过来,咳咳咳的,搞得我不胜其烦,不得不一次次地阻止他:……挂了吧?挂了,我得挂了。他说:吊吊灰,我还没说 完呢。喂喂……后来就是我喝斥他了。
后来,他的电话染了“颜色”,就少多了。有时候,连我们共同制定的“铁律”也不遵守了。有一次,九点钟的时候,我一拨电话,他在电话里用标准的普通 话说:今天不谈了吧?卫丽丽在这儿呢。我问:卫丽丽是谁?他说:我在香港呢。回头说。回头再给你说……还有一次,我一拨,他说:小乔在这儿呢。我又问:小 乔是谁?他笑了:兄弟,怎么酸溜溜儿滴?哥哥不就这点事么。过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好伐?……居然南腔北调?我脱口骂道:你他妈成“小虫窝蛋儿”了?!就现 在。现在说。这是铁律!
……在电话里,骆驼闷了一会儿,说:谁是“小虫窝蛋儿”?
……我沉默,一声不吭。
骆驼只好说:好吧。听你的,兄弟,就现在说。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一度很不适应。
这个被人誉为“东方明珠”的大都市,是我这个被人蔑称为“洋盘”的外乡人不喜欢的。虽说不喜欢,但上海人的认真劲儿,还是把我给感动了。我先是租住 在淮海路附近一条弄堂的尽头,门牌137号,一家石库门的阁楼上。这是一个杂居着七八户人家的小院落,楼梯很窄,上楼就要弯腰,头都直不起来。那时候,我 一句上海话也听不懂,阿婆们一张口就呢呢侬侬、嘎嘎咕咕地,我只装没听见……可是,院里这位代收电费、水费的阿婆,却一次次地爬上阁楼来敲我的门。她的账 头极为精细,假若少收了一分钱,她一定会追着你的屁股要;多收一分钱,她也要不辞苦地爬上阁楼,退给你。说:侬伐,嘎无鲁(硬币的意思)。
客观地说,上海人是优秀的。上海是一个充分契约化了的城市。那怕你在街头小店里买一生煎包子,也是足量足分、决不掺假的。但同时上海人的灵魂用“旗 袍”裹着,那是带颜色地张扬;也是一种促狭地、在“石库门”里憋出来地、叽叽歪歪地自信(大约,女人们过去常常隐地一个个“老虎窗”的后边,撇着嘴“侬呀 侬”地偷着评判路人的缘故吧?);上海人的小气是女人们在庸常日子里一天一天“盘算”出来的;上海人的大度也是女人们在风云变幻的岁月里用削溜溜儿地肩膀 一日一日“扛”出来的。所以,它的气场是阴性的,商业化的,是阴包阳,是以母乳为底、加南洋的风、水气和阳光共同铺就的绚丽。但它又是豁达的、开放的、承 认并接受既成事实的、充满无限活力的现代化都市。
上海的气候也不算好,春、秋天还行。夏天里有许多梅雨季节,特别是六、七月份,忽阴忽睛,整日里下毛毛雨,一天到晚身上粘叽叽、湿辘辘地,象是要生 虫的样子。刚来的那几个月里,我身上出了一片一片的湿疹,一身红点点,苦痒难耐。嘴上也生疱,腿上还长疮,浑身都抓烂了!夜夜难眠……在地理位置上说是东 南,可冬天也冷啊,是又湿又冷,那阴霾的湿气都侵到肺里去了。
最初,我曾经在电话里对骆驼报怨说:骆哥,我要死在这里了!……骆驼只回答我两个字:坚持。我说:我大睁着两眼,苦睡不着觉啊。他回答我三个字:吃 安定。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骆驼的感应极好,他马上回了我一句:你瓜是富贵人?这一句就“刀”到我骨头里去了!他这话里字背有“字”。是呀,我来 自平原,一身穷气,出身寒微,还有什么苦不能受的。于是,我坚持。我受。古人造字真的是有切身体会的,“受”字头上三把刀,人还要直直地站着……受吧。后 来又搬了两次家,条件略好些,我慢慢也适应了。
其实,到了上海之后我才明白,我是带有黄土标记的。我已无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在城市里,我只是一个流浪者。并且,永远是一个流浪者。我记得给你说过,我身后有人。
最早,通过同学七拐八拐的介绍,我到一家设在上海淮海路上的证劵交易所打工,再后又调到了设在延安路上的一家交易所。按骆驼的说法,这叫“潜水”。 骆驼说:一定要潜下去。要从最底层做起。于是,我先做“黄马甲”,一年半后才正始地做了证劵交易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红马甲”。做“黄马甲”就是一 个跑腿打杂的。那时候,我骑着一辆从旧车市场上买来的破自行车,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今天跑电话局(为所里的客户装电话);明天又跑着买灯泡、安装饮水 机……那时候,我时常在上海女人打着的花伞下串来串去。
每每,在上海街头,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上海女人的洋伞下穿行,这是要挨骂的。那时候,在梅雨季节里,洒了香水的上海女人既怕晒又怕淋,出门都是 要带伞的。伞是折叠的,“啪”一下撑出来,一片花嘎嘎!穿着高跟鞋、打着花洋伞的上海女人冷不丁地就会给我一句:侬洋盘伐,生癌了伐?……那会儿,我在上 海的大街上不知招了多少上海女人刻毒地骂。后来我也理解了,那语气虽毒了点,可我骑一辆破自行车,在梅雨季节里奔走,弄不好就溅人身上泥水了。女人们出 门,一个个打扮得光光鲜鲜地,穿着裙子、丝袜,还喷了香水,你骑车过去,慌慌张张的,溅人身上泥点点,怎么会不挨骂呢?如果平心静气地说,那意思大约是: 讨厌!外乡人,你急什么呢?
可骂归骂,我的心情并不算太差。我们钻进钱眼里去了,心无旁鹜。那时候,股票市场才刚刚开放不久,上市的仅有二十几只股票,抄股是挣钱的。每天早上起来,睁开眼看一看
股市,涨涨跌跌,一天大约能挣五百块钱……这对于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可骆驼不满足。骆驼是干大事的人,骆驼的天分一流。骆驼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着洞察力。他几乎是一个先知先觉者……就 在我沉醉于股市的涨涨跌跌,每天都能挣钱的时候,经过分析,骆驼在电话里一再告诫我:打新(股)!只有打新(股)才能翻倍!……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 原始股并不好买,在上海“打新股”是有中签率的。况且,我们手里资金有限,虽然靠骆驼的神通,从在银行工作的同学那里也贷了一些款(这是违规的)……但 是,中签率还是很低。有一次,骆驼从深圳那边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一个内部信息,说离上海很近的镇江那边,有一家企业很快就要上市了。他调给我三百万的额 度,命我火速赶去“打新(股)”……我连夜查看了地图,发现通往这座城市的最便捷的路是坐船,每周只有两班。当我正要赶往那里的时候,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 了,骆驼勃然大怒!他在电话里骂道:你瓜真是个夯客,猪窝窝生的?脑壳让猪圈门挤了?!你打,人家也打呢,还轮得上你呢?等你赶去,热屁都吃不上呢!吊吊 灰,你给我用钱砸!砸死了!你瓜把船给我包了!不就一周两班么,船票全给我买下!……经他这一骂,我灵醒了。于是我抢先赶到了码头,咬咬牙,把两班船的船 票全给买下了(包了整整十天),直到“打新(股)”结束!……于是,中签率大大提高了。
那时候,我这边的大部分钱都是“打新股”挣的。我们俩有约定,按事先的约定分成,我把骆驼的提醒发挥到了极致……后来股市两次大跌,侥幸地说,损失并不太大。
我说过,骆驼是我命里的贵人。是骆驼把我引上这条路的。分开四年后,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在股市最黑暗的一个日子里,骆驼从深圳坐飞机赶到了上海。 这时候,三十七岁骆驼满头白发,已瘦得脱了形了。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飘着,虽然仍是两眼放光,但眼神中布满了忧郁。也正是那天下午,我看见一个人从 证劵大楼上跳下来了!地上一滩血,围了很多人看……后来,警察在大楼周围设了警戒线,人很快被抬走了。心寒哪。
骆驼来的那天晚上,我请他在当时上海最豪华的锦江饭店吃了顿饭。锦江饭店是五星级的,我也是第一次去。饭订在了锦江饭店小礼堂,要了靠窗的台子。菜 也是胡乱点的。分开这么多日子,第一次相聚,我就拣常听上海人说的“名吃”上(贵的、有特色的。说实话,以前都是他请我吃饭。我怕他说我小气,也是实心实 意地想款待他):什么干贝鱼翅汤、法式鸭肝、黑椒小牛排、水晶虾仁、蟹粉小笼包……不料,骆驼看了看这一桌子菜,说:有红烧肉么?有二锅头么?
我请他喝茅台,他问我要二锅头?我知道,这是情分。于是,我赶忙拿过菜谱,重新补要了红烧肉……后来,一直到过了很多年,骆驼还赞不绝口地说:锦江饭店的红烧肉真好吃耶,唏嘛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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