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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这天夜里,苗校长把杜眼镜叫到了校长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顿。杜眼镜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再后,苗校长对人说,他早就发现了他们二人很不正 常,一直盯着他们呢……是苗校长挽救了杜眼镜。要不,“别针”家是邻村一大姓,本族人口众多,若是她的家人知道了,会把他打飞的。

此后不久,苗校长又跟“别针”谈了话。从此,“别针”不再到学校里来了,她嫁人了……杜眼镜再见苗校长时,会默默地点点头,以示敬畏之意。

从此,我们的苗校长咳嗽声更响亮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尊。

在乡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来的。

我们叫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是藏在心底里的、有着悠久历史渊源的、说不清来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远远的天边隐隐有了雷声,却仍然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可是,风忽然就腥了,刮起来了。等人们愣过神儿的时候,已是大雨倾盆了。

记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师正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诵“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他的声音就像是唱歌一样,好听极了!他张开双臂,两眼先是圆睁, 而后微微地一闭,做一波澜壮阔的姿态,仿佛已化身为黄河,奔腾而下……突然之间,没容他走出“黄河”,睁开眼来,镇上中学的一群学生嗷嗷叫着冲进来,兜头 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时,课堂上很静,只有杜老师仍然“波澜壮阔”地立在那里,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从头到脚沥沥啦啦地流淌着,那糨糊是杂合面打的,带有一股子发了霉 的豆腥气。他浑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镜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个“糨糊黄河”……那个为吟唱“黄河”而做出的一个“大”字仍然伸展着,糨糊淋淋 沥沥在地上滴出了一个扁担长的“一”字。紧接着,一个纸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头上,那上边写着打了红叉的黑字:“坏分子杜秋月”!

杜老师哭了,扑扑哧哧的,像孩子一样。他哭得很伤心,完全丧失了一个老师应有的尊严……他哭着说:我看不见。同学们,我看不见……

杜老师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纸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镜都扣住了。给杜老师戴高帽的是镇上中学将要毕业的高年级学生。镇中的学生之所以敢往老师头上泼糨糊,是因为他们每人戴着—个“红袖章”。

从镇上中学赶来的学生里,领头的是治保主任的儿子,大名吴小屯,外号叫屁墩(后有一段时间他曾改名为吴红卫)。吴小屯把戴着红袖章的袖子往上一捋,神气活现地站在讲台上,一只手按着杜老师的脖梗儿,另一只手挥动着,大声说:同学们,他被揪出来了,再不要听他放毒了!

我们仍然傻傻地看着,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梦”。

这时候,大队部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那声音高亢、响亮,就像是从天外突然飞来了一只大鸟,会唱歌的鸟,听来让人兴奋,也让人激动和紧张。在我原有的 印象里,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让我联想到红薯,屁墩放的红薯屁比谁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这个“红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连说话的腔调都变 了,几乎成了一个领袖!

一时间,老母鸡变鸭,屁墩成了“领袖”了。在雄浑高亢的音乐声中,屁墩又领人揪来了两个老地主、四个富农(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加上杜 眼镜,共七个人。七个头戴高帽子的人,用绳子串在一起,战战兢兢地排队走在操场上。屁墩不时用脚踢着他们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几乎所有人 都在听从屁墩的号令。那其实是在听“红袖章”的号令。就因为他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个个点着那些老人的头,说:你,你,还有你,站 好了!

这时候,我们成了一群围观者。我们试图不看屁墩,我们曾经很蔑视他,可我们现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着—个“红袖章”。我们所有人都盯着屁墩 胳膊上的“红袖章”。我们一个个都为“红袖章”着迷!它像是有无限的魔力,使每—个戴上它的人气冲牛斗!我们都渴望得到这个“红袖章”,只要能戴上这个 “红袖章”,让我们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去找一块红布,给自己缝一个“红袖章”戴上。可我不敢,那东西太神圣了!于是,我们自觉 自愿地成了屁墩的追随者。我们高呼着口号,小跑着跟在屁墩的后面,我们追随的不是屁墩,而是“红袖章”。

……后来,我们也开始踢那些老头的屁股,踢老师的屁股,偷偷的。

我们虽然曾经狂热地追随过杜眼镜,可他被“打倒”了。一个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我们都在看他的笑话,我们觉得他可笑极了,一身的糨糊,那纸糊的高帽子把半个脸都罩住了。他可怜巴巴地被人拎着脖领子,一脚踢倒在地,跪在操场的中央,就像是个晕头鸡……真糠包呀!

紧接着,在屁墩的带领下,十几个镇上中学的学生架着老杜,让他表演性地坐了一回“喷气式飞机”。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喷气式飞机”,在屁墩的 指挥下,由杜眼镜现场示范,让我们看到了“喷气式飞机”的造型。戴“红袖章”的学生把他的两只胳膊架起来,用力向后扬,腰弯着九十度,头往前冲,把头发揪 起来,这就是“喷气式”……后来,全村人都赶来看“喷气式”了。

操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屁墩一次次神气活现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镜!

人们就一次次跟着高呼:打倒杜眼镜!

屁墩喊:杜眼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我们也跟着喊:杜眼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带到镇上去游街示众的,被匆匆赶来的老姑父拦住了。

老姑父说: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归大队管制。

屁墩说:你包庇坏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话骂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时,你还在你娘裤档里呢。

屁墩说:你敢骂人?

老姑父说:骂你是轻的。大队是一级组织,你算老几?把人放下。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轻些,他被老姑父的气势镇住了。这时,治保主任上前说:墩儿,听你姑父的。

当天晚上,老杜蹲在河边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边洗一边哭,小声呜呜地哭,像是一个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着哭着,他一头栽到河里去了。刚好老姑父怕老杜寻短见,派一个民兵偷偷地看着他。人一吆喝,村里人跑过来,把他给捞上来了。

老杜哭着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自绝于人民,我是失脚滑下去的。真的。

此刻,村里女人们又觉得他可怜,赶忙从场里搬来几捆谷秆草,用秆草火给他驱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烟炕屋来了。他蹲在门槛处,对老杜说:老杜啊,教了两天学,你还理一分头,穿一皮鞋,你说你烧啥呢?老杜弯着腰说:是,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老姑父说:你也别往别处想,好好改造。有我在,没人敢咋你。老杜流着泪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脱胎换骨。老姑父说:看你说的,血可以 换,骨头能换么?老杜保证说:你放心吧,我能。我一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老姑父叹一声,安慰他说:你也该成个家了。赶明儿,我给你说—个。老杜苦着脸 说:我这样,谁敢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开批斗大会,老杜又被人押着送到公社去了。据说,老杜头戴纸糊的高帽子,在台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着,他就回不来了。

三天后,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他戴着一顶吓老鸹的破草帽,穿着裤衩子,光着脚丫子,挑着尿担子顺着墙边走,战战兢兢的,见人就点头。在村街里的厕所门前,他小心翼翼地问:有,有人么?

这时,治保主任提着裤子走出来,见是他,喊一声:老杜。

老杜弯着腰说: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说:有。

治保主任说:大声点。

他说:有!

一九六九年,老杜结婚了,娶的是一个寡妇。

这寡妇是老姑父给介绍的。寡妇姓刘,王家庄的,小名刘欢,大名刘玉翠。刘玉翠长得还算周正,就是个吊梢眼,颧骨高些,按平原乡村的说法,“克”男人。她男人王松球三个月前死在了煤矿上。

那时候煤矿上虽然经常死人,因为工资高,还是有人争着去。按规定,死在煤矿上的工人可以领到三百元抚恤金。更有吸引力的是,还可以让一个直系亲属接 班。据说,在葬礼上,刘玉翠竟然和婆家人打起来了。为的是争一张纸,那是一张“招工表”。寡妇刘玉翠和婆家兄弟为争这个顶替死人的“待遇”,与婆家人闹得 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锅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说她吊梢眼,是个克星,妨男人。可刘玉翠不识趣,大概她很想离开村子,到矿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矿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顶多是看 磅,或是在食堂里当炊事员,这是好活儿),于是招来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对。刘玉翠虽然要强,可她毕竟是在婆家的村子里,王姓一族人多势众,这张“招工表”到 底也没争到手,刘玉翠还被婆家人打得满脸是血,赶出了家门……刘玉翠于是就跑到公社告状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开会时碰上了这个告状的寡妇。那天她穿着浆过的月白布衫,头上扎白孝绳儿,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样还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挺可怜,三说两说,就把她带回村里来了。

而后赶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时,老杜正往菜地里挑尿……

两人是在大队部里见的面。老姑父本意是让老杜换身衣裳再去跟人见面。老杜执意不肯,放下尿担子就来了。进了门,老杜半弯着腰,傻傻地站在那里。女人 说:你坐吧。老杜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女人。他坐下后,说:我得说清楚,我犯过错误。她说:我知道。老杜说:我戴着帽子呢。她说:我知道。老杜说:如今我不 在学校教书了,我在村里挑尿……她说:我知道。于是,老杜不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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