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5)
刘玉翠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一直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喜欢有文化的人。两村相距三里地,刘玉翠曾见过他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样子,见过他穿着皮鞋咔咔地 走在校园里的样子。男人走了,从一个“煤黑子”身边改嫁给了一个“白镜子”,刘玉翠满心愿意。她说:你的情况支书都说了,我也不嫌你啥。不过,我有个要 求。老杜说:你说。刘玉翠说:别瞎胡想,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老杜觉得自己已经这样了,还挑什么呢,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于是,在老姑父的张罗下,选了个日子,把相邻的两座废了的烟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贴上了红“囍”字,凑合着摆了一桌酒席,就算是把事办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觉时,女人很听话,也很配合。老杜让她喊什么就喊什么,她觉得这就是“文化”。听房的村人都很惊异,在烟炕房外,众人听见两人一晚上都在“犁地”,一声声喊着: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开玩笑说:玉翠,你牵了几头牲口啊,就犁了一夜地?
刘玉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等过了些日子,经女人们的嘴一传两传的,村里人才明白了两人夜里的事。最初,晚上睡觉时,女人还听话,两人亲热时,叫怎样就怎样。兴奋时,老杜顺嘴 喊出一个字:“li。”她觉得新鲜,畅快,也顺音儿跟着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说:不是这个……她问他是哪个?老杜不说。后来她就猜,待琢磨了 些日子后,刘玉翠终于明白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便骂道:愿日就日,犁你娘那脚!就再也不喊了,咬紧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两人再睡时,闷闷 的。
刘玉翠本以为她是嫁给了“文化”,可“文化人”整日里挑尿,一身尿气,臭烘烘的。再说,她嫁过来后才知道,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爷”。老杜 离开学校后,很失落。终日里一句话不说,闷闷的。回家来,他就像是一个需要牵线的木偶,你拽一拽绳子,他动一动,你不拽那绳子,他就坐着不动。
以前,老杜的日子过得很凑合。有了女人后,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给了女人。刘玉翠也的确能干,每天都能给他做一顿热饭吃。不过,第一天生火时, 她就把老杜带来的一个箱子上的锁给撬开了。打开箱子后,把里边的一摞书撕成一页页的,分成两摞,一摞当成了揩屁股的纸,一摞当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 来,一怔,说:你怎么把书给烧了?她说:没有火引子。老杜说:那是书,不是火引子。刘玉翠说:你要不看书,能戴上帽子么?叫我说,都是这些书惹的祸。书— 烧,什么也不想,咱好好过日子。老杜愣了好—会儿,说:也是,烧就烧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从杜老师家里偷出了一叠散了页的书,那本书的书皮已经被撕掉了,书里边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起那本书的名字是《修辞学发凡》。
有一段时间,“运动”不那么紧了。又有人来烟炕屋听老杜“喷空儿”,听他说“尼克松访华”的事……这时候,家里有了女人,女人爱面子,就埋怨老杜, 说:你看看,说起来你也是个文化人,家里连个坐的凳儿都没有。说的次数多了,老杜气了,就说:我做。我自己做。于是,他找来一些旧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 具,还特意去镇上的书店里买了一套最新样式的家具书,回来就比葫芦画瓢做起来……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实实在在让女人满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 一个月,终于做成了两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两手血泡,却勉强做成了两把。这两把小椅太不像样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没有弧度,还 歪歪斜斜的,勉强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却刚扎好就散了架……气得刘玉翠掂着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条村街,逢人就说:看看,都看看,这是人做的活么?老 杜觉得脸上无光,一时恼羞成怒,在家里摔了一只空碗……两人还撕扯着打了—架。
此后,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着回家了,常坐在村街里的阳光下晒暖儿,跟人“喷大空儿”。有时候,也学着乡人拧一支旱烟抽,大声咳嗽着,大口吐痰。到了吃饭的时候,女人大声喊:老杜,吃饭了。这时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后来,刘玉翠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生了孩子后,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帮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气个半死。比如,她正和面呢,孩子拉屎了,她两手面, 从灶屋里跑出来,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气呼呼地说:孩子屙了,你不会把把?他问:怎么把?刘玉翠没办法,就赶忙把手洗出来,把孩子从床上拉起 来,蹲在门外,给他做示范……有时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后来才知道,灶里火大,是锅里熬的玉米面粥潽出来了……再喊:老杜,芝麻秆!老 杜仍呆呆的。女人就恶狠狠说:老杜,添柴烧锅呀,你还不如那个死鬼,死鬼还能给我烧个锅!你木头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许多话语是省略的。这是一种默契。比如,滴星儿了么?这是问外边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头。这是要他把挂在梁上的篮子取下来。比 如,你是秋娘?这是说他像蝉一样懒,叫他起床呢……老杜与刘玉翠始终也没有达成默契。没有默契也可以过日子,只是磕磕碰碰的,日子过得凑合。刘玉翠恼的时 候,就骂他。骂他就像骂一个三岁的孩子,有时候,两人也打架,可吃亏的总是老杜。的确,在生活上,有错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说不过刘玉翠 (“理”是乡村的);动起手来也打不过刘玉翠(刘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只好投降。刘玉翠就罚老杜请罪。
在日常生活里,老杜实在是太没用了。老杜也觉得他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让请罪就请罪吧。饭锅淤了的时候,她逼着老杜弯着腰站在灶屋里,嘴里念念叨叨地 背语录,向领袖请罪……刘玉翠很喜欢看他请罪的样子:他勾着头,虾一样弓着腰,每一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很正式地背诵着语录。于是,过不几天,她就找 一茬儿,再来一次。他一请罪,刘玉翠就笑了,气也消了。每次请罪后,她都会再给他点甜头儿,给他煮个鸡蛋或是砸个核桃什么的,说是给他补脑子用。弄得老杜 没有办法,后来,老杜也习惯了。
有一段日子,刘玉翠走出来的时候,村里人就问:老杜呢?
刘玉翠响快地说:在家请罪呢。
人们就笑。
老杜与刘玉翠彻底翻脸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从流窜犯梁五方那里带回了—个消息:说是北京城里下放的人,有的调回去了,还有的已经平反了,还补了钱呢……这时候老杜穿着 一个大裤衩子,正蹲在饭场里吃饭。听了这话,他怔怔的。在饭场里吃饭的人也都望着他,人们说:老杜,跑跑吧。说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着,什么也没说,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城里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时候才从城里回来。人们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追着问:老杜,咋样了?老杜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里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问了,人家说老杜犯的是男女关系错误,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闷闷的,很失落。
后来,再到饭场里吃饭时,村里人教育他说:老杜,你傻呀,你以为平反就那么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说:送?送啥呢?人们说:送礼呀。你不送,谁给你平呢?你得送!众人都说:对了,送吧!
听众人都这么说,老杜心也活了,于是就送。老杜家里穷,没什么可送的,就打发刘玉翠去村里借。刘玉翠听说只要一“平反”,就成了国家的人了,就可以 发工资了,多好的事呀。于是刘玉翠说:我知道你脸皮薄。我去,我去借……刘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诉说老杜平反的事。这时候,村里人都显得很厚道,柿饼、核 桃、鸡蛋,还有油,一家一家地给他凑。说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听村里人说,那时候老杜常常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带着村里人凑的礼物,一次次地往城里跑。渐渐,老杜脸上有了喜色。有人问:跑得咋样啊?他说:快了。
就这么跑着跑着,一年过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没有着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着,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经不再下地干活了。村里人也都知道他在跑 事呢,落难之人,队里也不再勉强他。大多时间,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发愁,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发火。这时候,刘玉翠每次喊他吃饭都是小心翼翼 的,说:爷,你起来吧,我给你擀了酸汤面叶。
老杜挥着手说:别烦我。不吃。
刘玉翠赔着小心:你多少吃一点……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老杜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他做了—个噩梦:他跑来跑去,不但没有平反,还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顶帽子,他现在头上戴着两顶帽子,他正在梦中痛哭流涕地做检查呢……老杜哭着哭着,醒了。就觉得有人拽他,待他睁眼一看,是刘玉翠。
刘玉翠站在床前看着他,而后往他的枕头边放了一叠钱,说:日头太高了,赶紧起来吧。进城还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说:这钱,哪来的?
刘玉翠说:爷,一个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给你借不来了。我叫人把院里的三棵桐树出了,卖了三百一十块钱。你拿上去吧。
老杜叹—声,说:不好。我刚做了个噩梦……算了,今儿不去了。
刘玉翠说:啥梦?我给你圆圆。
老杜长叹一声,说:嗨,跑来跑去,不但没平反,又加了一顶帽子,两顶……
刘玉翠说: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梦是反的,这叫顶上加顶。
老杜半信半疑,说:是么?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可人到了这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洗了把脸,出门一看,刘玉翠已把自行车给他借来了,还打足了气,于是骑上车就走。刘玉翠追着屁股教育他说:别惜乎钱,多买些烟酒。你没听人家说,“研究研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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