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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骆驼也拍了桌子:我再说一遍,我没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小乔说:你无耻!

骆驼大声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乔说:你。就你。我要来?我为什么要来?好,我贱。行了吧?

骆驼气急败坏:你,你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小乔步步紧逼:我有“山”么?我的“山”在哪儿?我想傍你,你让我傍么?我又不是夏小羽。人家夏小羽…… 骆驼说:你这个人,撒沙个啥呢?动不动就跟人家夏小羽比,你能比么?人要有自知之明!

小乔嚷嚷说:夏小羽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个女人么?

骆驼拍着桌子说:你,胡搅蛮缠!

小乔也不示弱,大声说:好,你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咱就说清楚,你给我多少额度(我知道,这指的是活动经费)?

我不好再听下去了,扭头回了房间。

第二天上午,我看见小乔打扮得花枝招展,独自一人出门去了。

你知道什么是“范儿”么?

可我真的是见过一个有“范儿”的女人,她往那里一站,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小乔,全都黯然失色。说心里话,竟还有一点自惭形秽……那感觉是说不清楚 的。她站在那儿,你就觉得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按我个人的理解,所谓“范儿”,那是修养、气质、仪态所产生的一种共振,是一种气场和磁力。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士四十八岁。明明是奔五十的人了,看上去亭亭玉立,像是只有三十来岁的模样。她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名叫单玉。

这位女教授是当晚八点十分走进北京饭店的。那时候,我们刚刚吃过晚饭,几个人聚在骆驼的房间里聊天……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是小乔去开的门。开门后,小乔一脸惊讶之色,看上去有点傻。

这位女教授缓步款款地走进来,她往那儿一站,整个房间的气场都到她那儿去了。她的骄傲不在脸上,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而然的优越。她微微一颔首,说:打扰你们了吧?

是的,她往那儿一站,屋里就没有人了,或者说你就不想再看别的人了,只有她。不是艳丽,也不是衣着,是“范儿”。她让人心慌。我们甚至不敢上前跟她握手。真的,她把我们镇住了。

这时候,骆驼像是被烫了似的,一下从沙发上蹿起来,说:单老师,单教授,您、您怎么来了?而后,骆驼又慌忙给我们介绍说:这是单教授,部长的夫人。快,坐,坐。小乔,泡茶,泡茶。

“部长的夫人”没有坐,她脸上带着微笑,说:抱歉。我来得匆忙,冒昧打扰,就不多坐了。骆董事长,你昨天去家里小坐,落下了一件东西,我顺路给你捎过来。说着,她打开手包,把一个信封轻轻地推放在了桌子上。

骆驼傻了。我们几个,也都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位单教授仍然是微微含笑,很礼仪。接着,她说:我知道,在地方上做事,很不容易。老隋帮你们一些忙,都是他应该做的。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来找他。那雨前茶,我代老隋收下了,谢谢您。下次到家里来,我请你们吃饭,一定来。

就在单教授转身要走的时候,她轻移了一下步子,缓住身子,圊眸一望,仍微笑着说:这位是小乔吧?

小乔张着嘴,迟迟地说:是。

单教授说:乔秘书?

骆驼忙介绍说:是。那个啥,搞宣传……(没敢说“公关”)

单教授点点头,说:多年轻,多好。下次再来,不要去机关了。直接到家里来,好么?

我们都望着小乔。小乔虽年轻漂亮,但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小乔却显得很“薄”。她“薄”成了一张纸。一身寒气,叫人不忍看她。

单教授走了。她的脚步声仍在我们心中回响着……可谓余音袅袅。这就是气场,这就是“范儿”。

桌上放着那个信封,谁都可以猜出来,那信封里装的是一张银行卡,人家退回来了。人家不说退,人家说是“你落下了一件东西,我顺路给你捎过来”。对小乔,人家说,“不要去机关了,直接到家里来”——绵里藏针哪!

这就像是打包退货,连我们这些站在屋子里的人,全都成了“一路货色”。被人家微笑着、客客气气地退回来了……不用看脸色,屋里的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两个字:尴尬。还不是一般的尴尬,是尴尬到家了。

单教授走后,骆驼的脸一直黑着。后来,他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小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屋子里的空气闷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为了打破尴尬,我说:这是“范儿”吧?

不料,骆驼伸手一指:出去!

而后,骆驼又朝小乔吼道:你,丢人不丢人!

是啊,当天上午,小乔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去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可到了晚上,夫人就来“拜访”了。

我心里很郁闷。想到外边的路上透透气,刚好碰上出来散步的王大夫。王世安说:走走?

我说:走走。

我们二人,出了北京饭店,顺路走去。灯一盏一盏亮着,眼前不远处的天安门金碧辉煌,车流像灯河一样流淌着。走着,王世安突然对我说:……不敢想。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问:什么不敢想?

王世安摇了摇头,说:有些事,真不敢想。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当官也不容易,都不容易。

我们相互看着,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是啊,都不容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慨叹。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都不容易”的一个个环节了。

王世安是来给人治病的。我与骆驼之间的分歧,并没有告诉他。王世安果然不简单,他在北京一共待了六天,竟然把那位患腰椎间盘突出的领导给治好了。这是后话。王世安经常被人请出来给一些官员治病,他也是见得多了,才有如此的感慨。

当晚,骆驼和小乔又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吃早饭时,小乔眼圈黑着,一脸的沮丧。在饭桌上,她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句狠话,她说:人比人,该死。

骆驼瞪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

吃过早饭,我找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对骆驼说:骆哥,我想送你一个字。

骆驼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竟带有不屑。他说:说。

我说:是个“慢”字。有些事,得慢慢来。

骆驼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招数呢,还不是老一套?

我说:我说的这个字,是对付另一个字的。

骆驼说:什么字?

我说:你心里的那个字。

骆驼说:吊吊灰,你是我肚里的虫?

我说:不是我,是那个字。那个字是你肚里的虫。

骆驼说:啥字?

我说:你知道。

骆驼匆忙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说:我没时间跟你磨牙,走毬了。

我知道,骆驼心里一直藏着—个字。那是个“抢”字,他要抢的是时间。这个字与时间连接在一起,曾多次被人书写在大街的墙上,可只有骆驼深得其中三 昧。骆驼是最懂这个字的。他揣这个字已经揣了十多年了,他停不下来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生活节奏太快,弦绷得太紧,是要死人的。

到了这天下午,吃晚饭的时候,骆驼突然对我说:单教授那里,摆平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

骆驼说:隋部长人很好,就是惧内。

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很自信地说:是人,都有弱点。

这天夜里,小乔悄悄地告诉我,原来这位很有“范儿”的单教授的父亲,也是位有名的老教授,他有一个心愿:为家乡重建一所当年在抗日战争时毁掉的曾经 以他祖父的名字命名的小学。这个事,老教授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办成,一直是他心中的—个遗憾。这是骆驼躲在房里打了一天电话侦察出来的。于是,骆驼亲自驱车 去拜访了这位退下来的老教授,说是要无偿拿出二百万,来完成老人造福乡梓的心愿。老教授不明就里,一时热泪盈眶……于是,骆驼一个电话,让人直接带钱去了 他的家乡。等将来学校建起来的时候,再请这位名教授和他的女儿单教授一块去剪彩……到那时候,单教授就是想反对,也晚了。

我知道,到了最后,这笔账,仍然会记在那位部长和他的贤内助单教授的名下。

据我所知,骆驼还私藏着一把“刀”。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刀,这“刀”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示人。其实,那是一个存在银行里的保险箱。是事关双峰公司交易上的一些绝密材料……骆驼连我都瞒着。关键是,凡是秘密的东西,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伤人,也会自伤。

在北京的那几天,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荒。

每每走在北京的街头上,我心里就荒,比十五年前还要荒(那时候我像老鼠一样躲在地下室里)。现在已不是过去了,可我仍然心荒。

“荒”不是慌,是空。但“空”是空,却“空”得没有缝隙。满大街都是荡荡的人流,这是说不清楚的一种感觉。是呀,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车来车 往,可这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几乎所有的头都是往前冲的,没有人愿意停下来,也没有人愿意回头看一看。我们都是过客,只是—个过客,仅此。有时候,我 会停下来,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看一看周围,听一听市声……可我听来听去,还是荒。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荒。

以往,每次出门,我都习惯性地带上一本书。可这一次,我连书也读不下去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房间里,荒着。我说过,我跟骆驼是共过患难的,可我们……

骆驼很忙。骆驼是一个坚定不移的行动者。他一旦拿定主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是到后来,我才弄清楚,骆驼这次进京,需要摆平的,是两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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