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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你能让筷子竖起来么?

在黍秫秆结成的锅排上,找当年小麦磨成的白面,用细箩均匀地筛上一层,而后,仅凭着意念(不用手),让筷子在锅排上竖起来,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你信么?

我不信,你也不会信。可在平原的乡村,就有人信。是真信。

据传,这位能让筷子竖起来的人,是“梁仙儿”,也就是如今住在镇上福利院的五叔、梁五方。他就能让筷子直直地竖起来,在锅排上走。经人们口口相传,如今他已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阴阳先生”了。

又传,他是在七十岁生日的那天早上,一觉醒来,开了“天眼”了。

古人云:穷扒门,富起坟。

这一年阳历的八月十八日,为阴历羊月羊日(按八字推算,木为田宅,羊为木库),这是一个适于迁坟的日子。

这个日子是无梁村的老辈人专门请“梁仙儿”给看的,就连主家儿,已是城里人的蔡总蔡思凡,也默认了这个日子。

蔡思凡如此兴师动众地给老姑父迁坟,是有特殊原因的。

三天前,她老娘吴玉花过世了。吴玉花原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腿疼。蔡思凡把她接到城里治了一些日子,就回来了。村里人说,如今她一个人住一大宅子,三 层的,常常站在阳台的高处,拄一根拐棍,望望远处什么的,挺美气。忽然有一天,老二闺女来看她,她说:拉我去地里转转。老二蔡苇秀就拉着她在地里转了一圈 儿,可她走一路叹了一路……走着走着,她说:河呢?苇秀说:妈,你迷了吧?哪儿还有河?她又叹了一声,指指:西边。去西边看看。到了西坡。拐过春才的豆腐 坊,绕过一块玉米田,就到了姑爷坟了。她伸手一指,说:我眼花,那是你爸的坟么?蔡苇秀说:嗯。她说:不对吧。不是这儿吧?忒靠边了。苇秀说:就是这儿。 前两年修路,冲了。她“噢”了一声,说:回头给香说说,换个地儿,太靠边了。蔡苇秀虽然是蔡家老二,可现在蔡家主事的是老三蔡思凡。往下,她又说了一句很 要紧的话:给香说,我走的时候,找块好地儿,跟你爸葬一块吧。

蔡苇秀愣了一下,问:你是说,合葬?因吴玉花过去多次说过,活着成天吵,死也不跟他死一块。现在,吴玉花突然改口了。吴玉花说:吵了一辈子架,不吵,我落(寂寞)得慌。说完这些话,又过了三天,吴玉花下世了。

有了母亲吴玉花留下的这句话,蔡总蔡思凡才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蔡苇香自改了名字后,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执意往外走的,是要过另一种日子的。可她毕 竟是从“脚屋”出来的,再加上她早年的那些事,在村里名声不太好。这也罢了,可还有一种更可怕的传言,说她为了钱,把她爹的人头种成花给卖了。这成了她的 一块心病。

虽然她现在有钱了,也已改了名字,是蔡思凡、蔡总了,可口口相传,那叫口碑。这年头,有了些钱,就在乎名誉了。要想洗去那些沾在身上的传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她心里一直憋着这口气呢。于是,趁着迁坟、合葬的机会,她决定好好操办一下,让村里人看看!

蔡思凡回村后,先是指挥着,让板材公司的卡车从县城拉来了一车冰块,摆在吴玉花的灵床四周,请了四班响器吹着,停灵七日。而后广发丧帖,凡本村、本族在外的人,全都要发到。至于回不回,就看心意了。

对我,蔡思凡不光让人送了丧帖,还专门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丢哥,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回来,我等着你给我平反呢。

如今的梁五方,虽年事已高,却名声在外,被人尊称为“梁仙儿”。“梁仙儿”是蔡思凡专程坐着轿车去镇上的福利院请回来的。现如今,“梁仙儿”不好请了,得排队。可别人也许请不动,她给院长一说(福利院是她出了钱的),就把五叔梁五方给接回来了。

请梁仙儿回村,是让他给看茔地的。蔡思凡说:五叔,当年我爸待你如何?梁仙儿塌着眼皮,说:不薄。她说:我待你如何?梁仙儿塌着眼皮,说:不薄。蔡思凡说:钱你随便要。给我爸我妈看块好茔地。梁仙儿仍是塌蒙着眼皮说:老蔡的事,不说钱。

于是,梁仙儿抱着个罗盘,由蔡思凡陪着,不时还让人搀扶着,从东到西,而后又从南到北,一路看去……看来看去,最后在北边找到了一块茔地。那是块裂 礓地,不长庄稼。梁仙儿说:我看,就这儿吧。蔡思凡说:好么?梁仙儿说:好。这叫乾巽向,也就是东南西北向。蔡思凡还有些疑惑,义问:这地儿,真好假好? 梁仙儿往后一指,说:我不哄你,真好。北边,那叫向阳坡。南边,你还记得么,那就是早年的望月潭。望月潭虽然干了,填住了,但地下有阴河。蔡思凡仍不放 心,直问:你给我说说,好在哪儿?梁仙儿说:发闺女。

蔡思凡看着梁仙儿说:五叔,你不记恨我了?梁五方说:早年,你五叔还在难处,道行浅,骗你俩小钱儿。五叔有愧,恨你干啥?蔡思凡想了想,说:就这儿吧。

看好了茔地,往下就是安葬的事了。

我是带着那盆石榴回村的。

多年来,这盆汗血石榴一直带在我的身边,也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近乡情怯,回村那一天,我的心是抖的。

在我,原以为,所谓家乡,只是一种方言,一种声音,一种态度,是你躲不开、扔不掉的一种牵扯,或者说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负担。可是,当我越走越远,当岁月开始长毛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是唯一能托住我的东西。

这次回来,我几乎找不到回村的路了。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无梁村么?往北,是一荡热土。往南,仍是一坡热土。往西靠着路,是荡荡的烟尘。往东,是一片窑 场,也还是有几棵老树的,歪着,孤。是呀,村子里贴着瓷片的楼房一座座盖起来了,有两层,有三层,还有四层的。也仍有几窝旧式的老屋,像是有些羞涩地、散 乱地隐在贴了白瓷片楼房的后边。可一望无际的苇荡不见了,几十亩大的深不见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村西是新建没几年的板材加工厂,到处是嗞啦啦的电锯声:村 东是砖窑厂,不停地响着“哐哐哐哐”的机器切坯声。昔日的场院里,晒着剥成一层层筒皮状的雪白树身:村里的树就快要伐光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 的女人了。

狗呢,连狗都不咬了。

是的,村街上空没有了蒸腾的烟霞,没有了雾蒙蒙的湿气,没有了可以拽住日头的老牛的长哞……村里连吃水的井也没有了,干了。过去,村里一共有三口水 井,村东一口,砖砌的,叫东砖井。村西一口,叫西砖井。村中一口,青石板砌的,叫槐井。现在一口也没有了。据说,家家户户原都打了“压井”(通下去一根塑 料管子)压水吃,可现在井里的水不能吃了,嗞嗞辣辣的,有股什么邪味,也查不出原因,如今还得跑到远处的机井里去拉水吃。这一次,蔡思凡为办丧事,专门让 人从城里拉来一车矿泉水。

在村街里,走了一趟后,我身上已沾满了“眼睛”。那是各种各样的目光。走在村街里的人,一个个都眼生,我也认不得几个了。在我的家乡,在我曾经生活 过的村子里,我看到的,却大多是生脸。是的,在家乡,我是绝不敢装“大尾巴狼”的。后来,当那些老太太说要凑钱立碑的时候,我不敢说我包下来。我不敢提 钱,那样的话,就扫了很多婶子的脸面。我只是在心里哭。我欠老姑父太多太多了。我至今仍记着老姑父多年前的那句话:给丢捎个信儿,我想听听国家的声音(他 只是要我给他买一台小收音机)。我对不起老姑父,我没有办到。我欠村里人也很多……可我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还?

我是准备好让人骂的。假如那些婶子大娘们见了我就骂,指着鼻子骂,我心里会好受些。让我心痛的是,一些婶子大娘见了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把头扭过去,装着没看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是啊,你不帮人家,人家的日子也照常过。

在村里,我听说有一部分村人在附近的板材厂上班,就专门去了一趟。板材厂门口不光有保安,还拴着两只狼狗;一个有半里长的大院子里堆满了扒光了身子 的树,树一垛垛地堆放着,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它们的枝枝梢梢正在粉身碎骨。后来,工人下班时,我拦住了一些女人,想聊一些话,可结果仍然很失望。国胜家的 儿媳妇说:在这鳖孙板材厂,成天三班倒,没明没夜的,人都活颠倒了。我啥也不知道。保祥家儿媳妇说:这你得去问蔡总,蔡总让咋说咋说。海林家’儿媳妇说: 我才嫁来两年,只要给钱,叫我干啥我干啥。水桥家儿媳妇说:现在的人,不狠能挣钱么?麦勤家女儿说: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管他谁谁 呢。倒是兔子家儿媳妇嘴快,说:反正给了一百块钱,俺啥都不知道,也说不清。啥头不头的,人都死了,还问这干啥?

是呀,事已过去了,你还问什么?我又在村里走了一遍,听到的话却都是藏头露尾、暧暖昧昧的。那话语中,好像有对蔡思凡的不满,也好像什么也没说。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吴玉花也已下世了,还说什么呢?

夕阳西下,我曾独自一人走在田野里。从一条沟里走上来,四周寂无人声,脚下荒着,草也稀了。不远处,在玉米田边上,我看见一个小伙独自一人在田野里 刨一棵桐树。令我惊讶的是,他一边刨坑一边还打着手机,他对着手机大声说:有啊,有。你说要啥吧?要飞机么?波音737,你要几架?我几乎笑出声来。可我 默默地、以多年经商的眼光打量着他,心想这世界真是变了呀!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岁月,才把他锻造成这样一个小骗子?不敢想……

后来,我在村人的指点下,去了“姑爷坟”。老姑父不姓吴,所以并没有埋在吴家坟里。在无梁,也只有无梁村,有一个专门埋女婿的坟地,那叫“姑爷 坟”。老姑父就埋在姑爷坟里。老姑父要迁坟了,我还没来祭拜过。于是,在老姑父的坟前,我摆上了准备好的鲜花和烟酒,而后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三个 头。

蔡思凡是着意要为自己正名的。

所以,迁坟的每一道程序都按当地风俗,一丝不苟。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货。这次迁坟,蔡思凡专门花重金买来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树是用大卡车拉回来的。一进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说:值了。老蔡两口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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